1705652440
1705652441
十年后,我自己变成了校方:可以说变成了雇佣罗丝的人。作为国王学院的研究员及暂任的助理院长,我偶尔也得惩戒严重违纪的学生。有一次,我在履行这一职责时,负责调解一群70年代末人学的大学生(男女参半,国王学院已在1972年改为男女混校)和一个铺床工之间的纠纷,后者看见前者不穿衣服在校园的草坪上蹦跳嬉戏,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学生们表示费解至极:在那样一个后权威时代,他们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反感这一行为,更别说理解它有什么“不当”了。正像其中的一个学生对我解释的那样,他们又不是在“野战”——此语引自保罗•麦卡特尼,他们认为一个60年代毕业的学长必然理解这句话,这么想倒不无道理。
1705652442
1705652443
然而铺床工的伤心却难以化解。她对裸体并不陌生。她曾亲眼看过几代校橄榄球队员醉酒后穿着内裤追跑打闹,直到不省人事。但这次性质不同。首先,事件中有女生参与,这令她不快。其次,竟然没有一个人至少装模作样地想办法掩饰一下。第三,他们居然还对她的不快加以嘲笑。一言以蔽之,他们打破了双方关系的规则,使她觉得受了侮辱。
1705652444
1705652445
后来我们发现,这些学生中多数人来自公立学校:均背景平凡,是家中第一代靠考上国王学院而提升了社会地位的人。而这一点也让铺床工觉得不快。在老派年轻绅士那儿受了委屈是一码事——这些人翌日早晨一般都会道歉,并以一份礼物甚或一个热切而懊悔的拥抱来表达自己的悔意。可是新派学生却对她平等以视——而恰恰是这一点对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铺床工和大学生是不平等的,且永远也不会平等。然而按照过去的传统,铺床工至少有权得到大学生的包容与尊重,即便只在他们就读的年间。如果连这一点也没了保证,做一份低回报的仆役工作还有什么意思?到了那时,主仆关系将退化成简单的劳资关系,那她真还不如去老家的罐头厂上班呢。
1705652446
1705652447
如果我自己没有受过末代贵族品德的教育,也许就不会察觉到这件事的微妙内涵。我试着对学生们——只比我小十岁的学生们——解释,究竟为什么这位年届中年的女士如此恼怒、如此生气。然而他们却一味觉得我只是在一个人人声称平等的时代为合同奴役制寻找借口罢了。作为受益人,他们的矛头当然并不针对铺床工这一工种。他们只觉得应该给这些妇女多一点工钱:仿佛这样,她们就能对阶层差别的伤害和因地位丧失而引起的虚荣心受创习以为常似的——她们为之铺床的孩子们再也不需要对她们表现出礼貌和体贴了。
1705652448
1705652449
这些学生忠实地反映了时代的气象。他们其实与经济学家无异——虽然动辄提出激进的主张——认为人际关系应该被简化为对自身利益的合理计算。所以在他们看来,铺床工如果能多挣两倍工资,当然会很乐意对冒犯了自己的行为视而不见。
1705652450
1705652451
如今想起这件事,我发觉反倒是铺床工对人类交流的核心内涵有更深的把握。学生们却只是不自知地模仿了一种简单、贫瘠的资本主义看法:注重生产单位对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而对群体、公约采取漠视态度。他们的铺床工却相反。虽然她也许识字不多、教育不够,但她凭借本能,准确无误地理解了社会交往的实质,理解了支撑它的不成文的种种规则,以及它赖以存在的人类的天赋道德。她当然没听说过亚当•斯密,但这位《道德情操论》的作者却是一定会为她鼓掌的。
1705652452
1705652453
1 互惠生(AuPair),源于法语,本意是“平等的”和“互惠的”;“互惠生”是指当时加入计划的青年与寄住家庭在一个互惠互利的关系上生活:寄住家庭为互惠生提供一切生活所需,每月更会给他们零用钱
:相反地,学生则为家庭照顾孩子,做简单的家务:互惠生一般是年轻女孩,有时也有年轻男孩,他们被寄住家庭视为家庭的一员。
1705652454
1705652455
1705652456
1705652457
1705652459
记忆小屋 巴黎已成明日黄花
1705652460
1705652461
法国知识分子怎么了?曾经我们有加缪,“(他是)诸多道德家的当代继承人,无论如何,他的作品在法国文学中或可独据一席。”(萨特语)。我们有萨特本人。我们有弗朗索瓦•莫里亚克、雷蒙•阿隆、莫里斯•梅洛-庞蒂和“无可名状的德•波伏娃女士”(阿隆语)。接着又有罗兰•巴特、米歇尔•福柯和备受争议的皮埃尔•布迪厄。他们都凭各自的才华,获得了至高的地位。然而,这些人无论是小说家、哲学家——抑或简单描述他们为“文字的驾驭者”——也同时,且首先,是法国的知识分子。
1705652462
1705652463
现世在法国之外当然也存在具有相当地位的知识分子,比如尤尔根•哈贝马斯或阿马蒂亚•森。但当我们提到哈贝马斯时,我们最先想到的是他社会学家的身份。而阿马蒂亚•森虽是印度过去半个世纪对外输出的文化界领军人物,但整个世界都只知道他是经济学家。或者不看他们——再翻箱倒柜找一找——我们还有个斯拉沃热•齐泽克,但他失禁般连篇累牍的言谈似乎只是为了戏仿、讽剌大众流行文化而作。齐泽克——或安东尼奥•内格里(Antonio Negri)——这样的知识分子之所以以知识分子之名为人所熟知,似乎只是因为他们……有知识,就像帕丽斯•希尔顿有名就是因为……她有名。
1705652464
1705652465
所以,要找真正的知识分子,大多数人仍将目光投向法国——或更准确地说,投向巴黎:那里有阿兰•芬克尔克霍特(Alain Finkielkraut)、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帕斯卡尔•布吕克内、安德烈•格鲁克斯曼(André Glucksmann)、雷吉斯•德布雷和贝尔纳-亨利•莱维,这些目前最为人瞩目的巴黎知识分子,通过在一系列或具争议性、或具流行性的话题中贡献自己的言论而出名,个个都像那些比他们更杰出的前辈一样,能够满怀自信地大谈各种公共、文化事务。
1705652466
1705652467
为什么这种能力在巴黎比在其他地方更受尊崇?你很难想象一个英美导演会像埃里克•侯麦在《幕德家的一夜》(1969)中那样,从帕斯卡尔的上帝之赌一路谈到列宁主义革命的辩证法,却任由让-路易•特林提格南特为是否同弗兰西丝•法比安睡觉而痛苦纠结长达两小时。在这部电影中——正如那个时期的许多其他法国电影中一样——犹疑不决代替行动,成了情节的推动力。一个意大利导演多半会在戏中加入性爱。一个德国导演八成会加点政治。而对法国人来说,纯粹谈概念就足够了。
1705652468
1705652469
法国文艺界有着无法抵挡的魅力,这一点毋庸置疑。20世纪中期的三十余年,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布加勒斯特,所有文化人在心理上都生活在巴黎。因为巴黎思想家穿黑衣、抽吉坦尼斯牌香烟、谈理论、说法语,我们便都跟着学。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左岸遇见来自英国的学生时,立即很自觉地说起了法语。这当然有些费神,但我乐此不疲。
1705652470
1705652471
“知识分子”一词竟如此被重用,在民族主义作家莫西斯•巴赫斯(Maurice Barrès)看来,一定是个有意思的现象——他于历史上第一次使用该词,称呼包括埃米尔•左拉、莱昂·布鲁姆(Léon Blum)在内的拥护“犹太叛国者”德雷福斯1的人时,本是为了嘲讽他们。从那以后,“知识分子”便开始运用自己在学术、艺术界的地位,不断“干预”各种敏感政治事件(如今,巴赫斯自己也要被划归“知识分子”了)。然而,所有这些知识分子却几乎都毕业于同一个声名显赫的小学院: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绝非巧合这么简单。
1705652472
1705652473
要理解法国知识分子的奥秘,必先从巴黎高师说起。该院创办于1794年,旨在培养中学教师,后逐渐成为出产共和国精英的温床。1850年至1970年间,只要在人类文明方面有突出表现的法国男性,个个都毕业于巴黎高师(学校直至近来才开始招收女性):从巴斯德到萨特,从爱弥尔•涂尔干到乔治•蓬皮杜,从查尔斯•庇奎(Charles Péguy)到雅克•德里达(落榜一次不成又落榜第二次,最后才终于考上),从莱昂•布鲁姆到亨利•柏格森,还有罗曼•罗兰、马克•布洛克、路易•阿尔都塞、雷吉斯•德布雷、米歇尔•福柯、贝尔纳-亨利•莱维以及所有获得过菲尔兹奖的一共8名法国数学家,全数毕业于巴黎高师。
1705652474
1705652475
1970年,我作为留学生来到巴黎高师时,它仍占据着学术权贵的地位。它与巴黎许多大学不同,竟是一所寄宿制大学,位于巴黎第五区一处安静的所在。每个学生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位于一个当中有公园般广场的巨大四合院型建筑中。除了宿舍外,校内还有休息室、大小教室、一间大食堂、一个社科类图书馆和一个文学图书馆:一间从便捷度到馆藏都无可比拟的超大型开架式图书馆。
1705652476
1705652477
美国读者对举国上下——从康涅狄格州到加利福尼亚州的赠地大学2——的图书馆均有大量馆藏的条件已习以为常,也许并不能领会其中的意义:须知,大多数法国大学的规模只与美国一所低投入的社区大学相当。然而,高师学生们的特别待遇,还远远不止他们的图书馆和寝室。进入高师曾经(且仍然)是非常艰难的。一个高中毕业生要想获准就读,必须牺牲额外的两年时间,以海量填塞的方式(一群鹅的画面跃然眼前)学习法国古典文学或现代科学知识。接着参加入学考,考分在所有应考者中的排名将公布于众。高师将录取前100名学生——同时,只要学生毕业后肯进入国家机构任职,其一生的收入也就有了保证。
1705652478
1705652479
于是,可以说在多达6000万的总人口中,这所精英人文学院一次只培养300名学生。这就好比把全美所有高中毕业生都用一只过滤器过滤一遍,滤得不足1000人,进人一所萃取了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斯坦福、芝加哥和伯克利大学地位与特色之菁华的学院。此种情况下,高师学生自视甚高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1705652480
1705652481
我在高师遇到的人远不及我在剑桥的同龄人们成熟。考进剑桥绝非易事,但这并不会剥夺一个年轻人多彩的青春。然而,高师的学生却无一不为了入校而牺牲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且这种牺牲的成果一目了然。令我吃惊的是,我的法国同学们总是能大段大段地死记硬背,这也暗示着他们所学的这些过于浓缩的丰富知识,或许有时也令他们难以消化。真让人忍不住想到鹅肝酱。
1705652482
1705652483
然而,这些法国未来的知识分子们虽然在文化方面学养丰富,却似乎常常缺乏想象力。我在高师的第一顿早餐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我坐在一群胡须未刮、睡衣未换的一年级生对面,埋头喝着咖啡。突然,一个长得像托洛茨基的青年热切地靠过来(用法语)问我:“你是在哪里上强化班的?”——强化班指公立高中毕业后的两年高强度准备课程。我解释说我没有上过强化班:我是从剑桥过来的。“啊,所以你是在英国上的强化班。”“不不,”我继续努力解释道,“我们不上强化班——我是直接从一所英国大学过来的。”
1705652484
1705652485
青年怀着灼人的鄙夷看着我。这是不可能的,他解释说,不可能不先上强化班,就能进巴黎高师。既然你已经进来了,就说明你上过强化班。抛下这番华丽的笛卡尔式论断后,他转身与更值得交谈的对象对话去了。既眼见、耳闻到最直接、最无需推敲的事实,又将由准则所推出的结果作为定论,这种“现实与理论脱节”的现象,似乎就是法国知识分子界最基本的公理。
1705652486
1705652487
1970年的高师有许多人自诩“毛主义者”。其中有个天赋极强的数学家,不厌其烦地跟我解释为什么文学图书馆应该被夷为平地:“让我们将过去完全抹掉吧。”他的逻辑无懈可击:过去是妨碍革新的绊脚石。我发觉自己竟无法解释为什么夷为平地也并不解决问题。最终我只好告诉他,再过几年他的看法会不一样。“这是个很英国式的结论”,他告诫我说。
1705652488
1705652489
我的“毛主义”朋友和他的同志最终也没有把图书馆烧掉(虽然有天晚上的确也在百无聊赖间尝试过要洗劫它)。与德国、意大利大学生们不同,法国激进派大学生的运动从来都止于革命理论,绝不越入暴力行为。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在法国的那些年,革命的声音的确高涨,“毛主义”师范生们也时常“占领”食堂,将之涂满各种标语,因为墙壁也有话语权。然而,他们却没能与附近索邦大学同样“激愤”的学生们团结起来。
[
上一页 ]
[ :1.7056524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