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652524
1705652525
一两年后我去拜访一个在德国上大学——我记得是哥廷根大学——的朋友,发现“革命”一词在德国的意味似乎全然不同。在这里,谁也不把它当乐子。以一个英国人的眼光来看,每个人都严肃到了言语难以形容的地步——且同时从事着数量惊人的性活动。这是件稀奇的事:英国大学生常常想着性爱,动真格的却惊人地少;法国大学生在这方面要积极得多(在我看来),但好歹将政治和性爱分得很开。他们的政治理论性强,除了偶尔讲讲“做爱,不做战”3以外,简直艰涩到了荒诞的地步。女性在他们的革命中除了煮咖啡(以及在拍摄宣传照时为求画面美感,与男性并肩站立充当视觉装饰)外,没有实际任务。所以,激烈的女权主义运动紧随“五月风暴”而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1705652526
1705652527
然而在德国,政治的目的即是性——而性也大多与政治有关。我拜访一个德国学生团体时(所有我认识的德国大学生似乎都住在公社,共享老旧的大公寓房,以及各自的伴侣)惊讶地发现,我在联邦共和国的同龄人们竟然切实地相信自己的说辞:积极进行单纯意义上的随意性交。他们解释说,这是戒除美帝主义幻觉最好的方式——且能帮助他们肃清其纳粹父辈由于性欲过分压抑而导致的民族主义大男子情绪。
1705652528
1705652529
西欧的一个20岁青年企图通过解除禁忌、将自己(及伴侣)的衣服剥光,来祛除父辈的罪孽——并视这种举动为摆脱宽容型镇压4的标志,这种事对我这样一个经验主义的英国左派来说,多少都得存疑。性高潮之于反纳粹主义竟然不仅必要而且已然充分,这也太走运了吧。但是回想起来,我又有什么资格置评?一个剑桥大学生,其狭隘的政治世界由毕恭毕敬的警察和战胜国无负担的良心组成,恐怕是不太适合去评估他人清洗罪孽的手段的。
1705652530
1705652531
但是,如果我当时知道往东250英里处正在发生的事,或许自我感觉就不会再那么良好了。我,一个东欧犹太出生、精修历史、掌握几国语言并在自家这半个欧洲大陆上周游甚广的大学生,竟对发生在当时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那场灾难一无所知,这很能说明冷战时期西欧对外界是有多封闭。谈革命理想?那为什么不去当时欧洲最激动人心的布拉格?为什么不去年轻的同辈们正为自己的理念与理想冒被驱逐、被流放、被监禁之险的华沙?
1705652532
1705652533
在我们所有的热烈争论中,我竟想不起有谁曾提过“布拉格之春”,更勿论波兰学生起义,如此看,1968年的5月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一场幻觉吗?倘若我们当时不是那么目光狭隘(四十年后的今天,再要说清当时我们为学校门禁的不公正曾发生过的争执有多么激烈,已经有点难了),或许在历史舞台上也能留下更深刻的印迹。我们本可以就其时的中国“文革”、墨西哥动乱或哥伦比亚大学静坐事件彻夜长谈。然而,除了偶尔有个态度轻蔑的德国人觉得捷克斯洛伐克的杜布切克5只不过是革命中的又一个反叛者以外,从没有人提起过东欧。
1705652534
1705652535
回头一想,我不禁觉得我们根本没上对船。说马克思主义,我们没有去华沙与伟大的莱谢克•科拉科夫斯基6和他的学生探讨修正主义最后的残章。说反抗,我们又似乎没有切实的原因,而且我们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的熟人中少数几个最勇敢的,也不过是蹲了一晚上监狱,第二天统统都能赶回家吃午饭。这样的我们,怎么能够理解华沙的大学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捱过了监狱里长达数周的审讯,紧接着又被判处一年、两年甚至三年的监禁,只因为他们敢于追求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
1705652536
1705652537
我们有这么多天花乱坠的历史理论,却竟然集体忽略了一个意义深远的转折点。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布拉格和华沙,在1968年的那个夏天陷入困境的。中欧学生反动运动所质疑、破坏且最终颠覆了的,不单是几个摇摇欲坠的共产主义政权,最终,它毁灭的是理想本身。我们在西欧有口无心地谈论着理想,而倘若我们对那些理想的最终命运多一点关心,或许就会关注到那理想的耀眼光芒之外,在欧洲其他地方所发生的事了。
1705652538
1705652539
不过,没有人应该为出生的时代、地域碰巧很好而愧疚。在西欧出生的我们这一代是幸福的。我们不去改变世界;世界自为我们而变。万事看来都有无限可能:那时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我们从不担心找不到有趣的工作,于是便觉得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屈尊去念什么“商业学校”,最后也大多都在教育、公务领域谋到了切实有用的职位。我们致力于讨论世界的问题与改善世界的方法,本着良心反对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现象。至少在我们自己看来,我们是具有革命精神的一代。尽管很可惜,我们错过了革命。
1705652540
1705652541
1 一种心理治疗法,通过让患者扮演角色而达到宣泄、治疗的效果。
1705652542
1705652543
2 此处原文为:sous les pavés, la plage.法国I968年“五月风暴”的著名标语,旨在比喻现代文明的桎梏下埋藏着自由。
1705652544
1705652545
3 “做爱.不做战”(Make love, not war),是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提出的著名口号。
1705652546
1705652547
4 宽容型镇压,原文为“repressive tolerance”,是一种治理民众的技巧,特点为:在无关主旨的方方面面最大程度地宽容,令民众产生自由的错觉,从而避免反抗。以便更从容地对民众进行监管。
1705652548
1705652549
5 亚历山大·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ček,1921—1992),捷克政治家,“布拉格之春”领导人。
1705652550
1705652551
6 莱谢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Kolakowski,I927—2009)波兰哲学家,以三卷本巨著《马克思主义的主要趋势》(Main Currents of Marxism)广受世人称誉。
1705652552
1705652553
1705652554
1705652555
1705652557
记忆小屋 工作
1705652558
1705652559
成为历史学家一直是我的梦想。12岁我便开始计算需要多久才能攒齐做历史学家所需要的文凭。历史学家如何谋生?彼时我家见过的唯一例子是A.J.P.泰勒(A.J.P.Taylor)——不过虽然我当时心想,他谋生应是靠着他优雅的电视讲座,却没有臆断说大部分历史学家可以这样来糊口。一个人如何将历史经营成“事业”?事业这个东西难道真能“经营”?难道能制订计划,从青春期就开始奋斗?难道奋斗了就会成事?成不了事又当如何?虽然学历史也可能会有未来,但在抵达未来之前,我首先得挣钱。
1705652560
1705652561
我的第一份工,是在伦敦的W.H.史密斯书店唱片部找到的:因为年仅14岁,人家只许我在礼拜六工作。这份工作最吸引我的,是17岁的艾普丽尔。她管理柜台,且容貌酷似在音乐评级秀节目中因为对一首流行歌做出了“我给五颗星!”的评价而在国内红极一时的贾妮丝。
1705652562
1705652563
当时我们仍处在前披头士时代(BBE),唱片架上尽是些模仿猫王的昙花一现之辈。美国本土歌手——基恩•文森特(Gene Vincent)、艾迪•考克兰(Eddie Cochrane)——普遍比苍白无力的英国同行(比如亚当•费斯之流,而克里夫•理查德即使在当时就已经是个笑话)高明一些。爵士爱好者还很少,民谣几乎无人知晓——至少在我工作的帕特尼高街上是这样。当时已是1962年,音乐却仍停留在50年代。
1705652564
1705652565
四年后,因为考上剑桥大学,我提前离开了高中,决定以打工的方式抵扣运费,乘货轮去以色列。货轮预计要经过贯穿汉堡以北几英里处的荷尔斯泰因半岛的基尔运河。这不定期货船没有固定的船期和停泊港——当我抵达基尔的港口时,“先锋者”号(取道波兰的格但斯克而来)尚无踪影:这是“意料中事”。我在当地一家旅店找了间房,每隔几小时去港口和那里的船闸查看。
1705652566
1705652567
基尔十分萧条。战争破坏虽已平复,结果却修出了一座——战后西德普遍如此——毫无历史感可言的单调、无趣的城市。旅馆不欢迎我:翌日早饭后就把我赶走了,至黄昏之前都不准回去。我的钱被同屋的人偷走了;夜晚在栈桥上等待随潮汐而来的大船时,只能用肉肠三明治裹腹——这还多亏了一个摊贩的好心。终于,“先锋者”号在波罗的海的迷雾中缓缓现身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在风中耸着肩驼着背,把自己想像成马塞尔·卡尔内(Marcel Carné)电影里的人物迦本,兴许是《雾码头》(Le Quai des brumes)里的。
1705652568
1705652569
船长满腹狐疑地与我打了招呼。我的确被列在了他的装船单上,但对自己该拿我这个18岁的行脚僧怎么办,船长似乎没有一点主意。“你会做什么?”他问我。“嗯,”我应道,“我会说法语、德语和一点希伯来语”——倒像正在翻译事务所里应聘一份短期职务。“我也会,这有什么难的?1”他轻蔑地回答。我被领去自己的客舱,被交代说翌日早晨去轮机舱报道。接下来的四个礼拜,我每天在震耳欲聋的活塞间当朝八晚四的班。海上交通工具的柴油机大体无需人工管理:所以每次只有一个工程师当班,监督各项表盘、杠杆——还有我。机身上会排出厚厚的一层油脂。我的责任就是把它们清理干净。
1705652570
1705652571
头几天,我在擦拭柴油锅炉和在北海强劲的暴风雪中冒雪呕吐之间两头忙。最后,我好歹适应了。我别无选择——无论如何我都没法胜任甲板上的工作。水手长(一个阴郁的体态如坦克一般敦实的矮个以色列人)倒是有一次在强风雪来袭前,让我到甲板上把几个大桶滚到遮蔽处。结果我推不动,又被遣回甲板下劳作了。在航行的最后一晚,船长将我叫去,没好气地对我承认了他的诧异:“我没想到你竟能坚持下来。”我也没想到,我默认道。
1705652572
1705652573
在船上从事纯体力劳动,间或也有一定补偿。当小船在风暴与东大西洋的巨浪中颠簸时,我得以与大我几岁的三副一起在驾驶台上值夜勤,听西班牙、葡萄牙和摩洛哥弄来的盗版流行音乐。在塞浦路斯,我被引荐给了“法马古斯塔最美的女士们”。是夜,船员们为了拿我(船上最年轻的一员)取乐,让我刮净胡须、穿起裙装,成为“‘先锋者’号上最美的女士”,起劲的程度简直令人疑惧。这便是我自己独一无二的“情感教育”。
[
上一页 ]
[ :1.70565252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