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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34 换言之,学习捷克语使我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学者、不一样的历史学家以及一个不一样的人。假设我当时学的——比如说——是波兰语,改变是否也如此巨大呢?我的朋友一定会有这种想法:对他们来说,捷克语只是斯拉夫语系中小小的一个分支(正如我的俄国同事们后来对波兰语的看法一样),学习捷克语,于他们而言就好比莫名其妙去精修——比如——威尔士国史一样。我则不以为然:那种波兰(或俄国)所特有的文化优越感恰恰是我要全力避开的,我更看好的,是捷克文化所特有的疑问、不确信以及它充满怀疑的自嘲。这些特质我已通过对犹太作家的了解而悉知。比如最突出的:卡夫卡——而他同时也是个一流的捷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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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36 倘若不是迷上了捷克语,我便不会于1989年11月置身布拉格的城市广场,从阳台上亲眼看到哈维尔荣登总统之席。我不会坐在布达佩斯的葛莱特宾馆,聆听雅努什·济什讲述他在后共产主义时期,以社会民主主义重振匈牙利的计划——这个对当地来说最为美好的愿景,即便在当时看来也是难以实现的。倘若不是迷上了捷克语,几年后的我不会出现在北特兰西法尼亚的马拉穆列什地区,为撰写一篇关于罗马尼亚后共产主义时期遗留问题的论文搜集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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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38 最重要的是,倘若不是迷上了捷克语,我也不可能把自己从1945年以降目睹的欧洲史写成《战后欧洲史》一书。无论有何种不足,我在这本书里将一分为二的欧洲整合为一的决心至少是可贵的。从《战后欧洲史》可以看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志在成为一名全面的欧洲史学家,而不愿追随法国史学潮流只做个精准无误的评论家。我对捷克的猎奇既没有替我赢得一位新太太(直至后来才作为间接原因促成了我的另一段婚姻),也没有赐予我一辆新车,然而我这个中年危机,大约是所有中年危机里最好的一种。它根治了我身上后现代学院派方法论至上的毛病。不管怎样,它也在客观上使我成为了一个值得信赖的公共知识分子。天地之大,比西方哲学所能梦想到的还要大出很多,而我窥见了其中的一部分,虽然这一刻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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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40 1 扬•卡万(janKavan,1946— ),20世纪70年代始流亡英国,流亡期间任《帕拉赫新闻》(Polach Press)和《东欧报导员》(East European Reporter)的编辑、东欧文化基金会(ECF)副主席。捷克斯洛伐克解体后回到捷克:1998年至2002年任捷克外交部部长,1999年至2002年任捷克副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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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42 2 罗杰•斯克拉顿(RogerScruton,1944— ),英国作家、哲学家,巳出版过30多部书籍,其中,《新左派思想家》、《现代哲学》和《聪明人的哲学指南》已有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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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44 3 亚当•米奇尼克(AdamMichnik,1946— ),波兰思想家,有“反对派运动设计者”、“共产时代异议人士”、“传奇当代思想家”之称,因推动波兰民主化进程,多次被前共产党当局关押。其政治代表作《通往公民社会》一书已有中文译本。米奇尼克现任波兰大报《选举日报》(Gazeto Wyborza)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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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46 4 雅努什•济什(MnosKis,1943— ),匈牙利哲学家、政治科学家。匈牙利共产政府失势后,他于1990年至1991年任匈牙利民主议会党主席,其后不再主动参政,回归了学术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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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51 记忆小屋 [:1705651827]
1705652852 记忆小屋 被禁锢的头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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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54 几年前,我曾赴波兰与立陶宛的边境小镇克拉斯诺格鲁达,参观经过重建的切斯瓦夫•米沃什祖宅。当时,我在边境基金会主席克日什托夫•切泽夫斯基(Krzysztof Czyzewski)家借住,该基金会为见证两地冲突史而建,旨在帮助当地人重建友好关系。正值仲冬,放眼四野一片雪白,偶尔可见覆有冰雪的树木、电杆聚在一处,标出国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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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56 主家兴味盎然地谈着在米沃什祖宅举办文化交流活动的计划,我却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70英里外的皮尔维斯基(立陶宛),是我姓阿比盖尔的父系亲人生活过并死去(有一些死在纳粹手里)的地方。1891年,我们的亲戚梅耶•伦敦就是从那附近的一个村子移民去了美国;他曾是第二个入选美国众议院的社会党人。1914年,一群无耻的纽约犹太富人和一帮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联合起来将他逐出了众议院;前者讨厌他的社会主义信仰,后者则因为被他多次公开质疑自己的活动而深觉受到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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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58 对米沃什来说,克拉斯诺格鲁达——“红土”——是他的“原乡”(波兰语的原著名就是Rodzinna Europa,译为“欧洲故土”或“欧洲的家”更为妥当)2、而我凝视眼前这片了无生气的雪白大地,却只能想起耶德瓦布内、卡廷和巴比亚3——三处离得都不远——不禁也想到我自家的黑暗往事。克日什托夫•切泽夫斯基当然知道这一切:事实上,正是由于他,扬•格洛斯对耶德瓦布内大屠杀的纪录4才力排众议得以在波兰出版。不过,因为诞生过波兰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此地萦回不去的悲剧气氛似乎得到了一定的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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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60 米沃什,1911年生于俄属立陶宛。事实上,正像许多波兰文学家一样,从地理划分来看,他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波兰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是尚在世的波兰大师级诗人之一,出生在乌克兰;耶什•杰德罗耶茨(Jerzy Giedroyc),20世纪波兰最主要的流亡文学家,和波兰19世纪文学复兴时期的标杆人物亚当•密茨凯维奇一样,出生在白俄罗斯。尤其是立陶宛的维尔纽斯,是个汇集了波兰人、立陶宛人、德国人、俄国人、犹太人和其他各地区人民的大熔炉。(以赛亚·柏林和哈佛政治哲学系教授朱迪丝•施克莱都出生在附近的里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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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62 米沃什在战间期的波兰共和国长大,捱过了此后的割占时期,他身为新共和国的文化大使被送往巴黎时,已是小有名气的诗人。1951年,他彻底投奔西方世界,并于两年后出版最具影响力的作品《被禁锢的头脑》5。该书不断再版,在描绘斯大林主义对知识分子的诱惑,或更普遍地说,在描绘权力和集权主义对整个知识界的诱惑方面,迄今还没有哪一本书比它更深刻、更经得起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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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64 米沃什研究了四个同代人,阐述了他们如何在自我欺骗中从自主走向服从,强调了一种被他称为知识分子对“归属感”的需求。他的研究对象中,耶日•安杰耶夫斯基(Jerzy Andrzejewski)和塔杜施•鲍罗夫斯基对英语读者或许并不陌生,前者是《灰烬与钻石》(Ashes and Diamonds)的作者(由安德烈•瓦依达改编为电影),后者就奥斯威辛集中营中的焦灼往事写就了《毒气室往这边走,女士们、先生们》(This Way for the Gas, Ladies and Gentle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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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66 但《被禁锢的头脑》之所以令人难忘,却是因为以下这两个意象。一是“穆尔提丙药丸”(“Pill of Murti-Bing”)。这是米沃什在看斯坦尼斯瓦夫•伊格纳奇•维特科列维奇(Stanislaw Ignacy Witkiewicz)所写的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小说《永不满足》(Insatiability,1927)时,偶尔读到的。在这个故事中,即将被一群亚洲游牧部族征服的中欧人,集体服下了一种小药丸,从此再没有了恐惧和焦虑;药丸的松弛作用,使他们不仅接受,而且是愉快地接受了新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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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68 二是“凯特曼”6的意象。“凯特曼”这个词从阿瑟•德•戈比诺(Arthur de Gobineau)的《中亚的宗教与哲学》(Religions and Philosophies of Central Asia)一书中来,书中这位法国旅人记叙了在波斯国观察到的一种“表里不一”的现象。那些将“凯特曼”内化于心的人,能够在自身的言论与信仰相左的状态下生活,一边游刃有余地适应每一个新统治者的要求,一边坚信自己仍保有自由人的自主性,或至少仍保有自发选择服从他人理念和裁决的人的自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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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70 用米沃什的话来说,凯特曼“解除了心理负担,滋养着意淫之梦,使四面竖起的牢墙,皆化为令人慰藉的失神幻想的机会”。写作却避不示人变成了内心自由的象征。读者迟早会理解凯特曼的,只要他们有朝一日能读到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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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72 东欧知识分子普遍恐惧西方世界经济体系对其艺术家和学者的漠不关心。他们说,宁与睿智的恶魔打交道,也不理睬善良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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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74 在凯特曼和穆尔提丙药丸之间的篇幅里,米沃什还对政治同道者、盲信的理想主义者和随波逐流的犬儒主义者的心理状态做了精彩的剖析。他的文章比阿瑟•库斯勒的《中午的黑暗》深刻,又不似雷蒙•阿隆的《知识分子的鸦片》那样逻辑艰深。我曾在多年来自己最喜欢的一门课上讲过它,这门课主要研究中、东欧散文和小说,除米沃什外,还讲到米兰•昆德拉、瓦茨拉夫•哈维尔、伊沃•安德里奇、海达•科瓦丽(Heda Kovály)和保罗·果玛(PaulGoma)等作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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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76 然而我发现,虽然昆德拉和安德里奇的小说、科瓦丽和伊芙吉尼娅•金斯伯格(Yevgenia Ginzburg)的回忆录在题材上都很陌生,美国学生却能读懂,可《被禁锢的头脑》则常让他们费解。米沃什以为他的读者凭借本能就能把握那种信徒的心理状态:那些归顺历史潮流的男女,虽然体制剥夺了他们的话语权,他们却要向这体制看齐。1951年的当时,他会认为这种现象——无论其成因是法西斯政体还是其他政体,抑或是任何别的压迫性政治体制——谁也不陌生,当然有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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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78 70年代,我第一次给向往成为激进派的学生们讲这本书时,将大量的时间花在解释为什么“被禁锢的头脑”不好。30年后,我年轻的听众们彻底一头雾水:全然不理解一个人何以将灵魂出卖给一种信念,更不要说是压迫人的信念了。到了世纪之交,我的北美学生几乎无一见过马克思主义者。为世俗信仰放下个人利益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范围。在授课之初,我所面临的挑战是解释马克思主义如何破除一个人的幻想;到今天,仅仅是说清幻想本身,就已经变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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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80 当代学生看不出这本书的意义何在:整件事看来毫无意义。镇压、受难、讽刺甚至宗教信仰,这些他们尚且可以领会。但意识形态上的自我催眠呢?米沃什身后的读者们的费解,洽恰就是他曾精彩形容过的西方人和政治移民的费解:“他们不懂一个人如何付出——那些国境外的人们,他们不会明白。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换取了什么,又以何种代价才将之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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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882 也许他们真的不懂。但世间并非只有一种禁锢。就在几年前,乔治·W·布什疯狂鼓吹战争时,知识分子们不正是六神无主地纷纷用起了凯特曼吗?他们中没有几个会承认自己赞赏总统,更不要说去赞同他的世界观。于是,这些人一边与他为伍,一边坚持保留个人观点。后来,意识到大错铸成后,他们又纷纷将矛头指向行政部门的失职。实际上,他们是以凯特曼式的自我辩护,骄傲宣称“我们犯错犯得对”——这不正像是法国政治同道者们自我辩护时所说的“宁肯跟着萨特错,不愿跟着阿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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