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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开始于1969年底,阿莉克斯15岁的时候。她本来应该和两个朋友一起,去参加维也纳男孩合唱团的圣诞音乐会。在那之后,康答应带她们去“猎厅”喝茶,那是费城一个优雅的聚会场所。他按时和三个女孩见了面,他们一起坐在“猎厅”里,气氛很愉快。这时有人来到桌子旁边,说:“嗨,康先生。”阿莉克斯从来没有关心那人是谁——那并不是她认识的人——但路却做了介绍。“他介绍说我是阿莉克斯·婷,并没有提我是他的女儿。”她回忆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儿。他经常带我去艺术品商店,我们还经常一起去珍本书店。我不认为他试图隐藏这一点。我想他当时只是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我。但这触发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我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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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16岁时,她和一个自己要好的朋友——一个直率的、就事论事的男孩聊天,他问她多长时间能和父亲见一次面。“然后我说:‘哦,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他说:‘真的吗?’然后我想,是啊,一个忙碌的男人,有3个家庭……”但这种交流让她有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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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都知道纳撒尼尔的存在,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我记得是在过马路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的。她说:‘跟你说一声,你有个小弟弟了。’”那时候阿莉克斯8岁半。差不多8年之后,就在她和朋友的那次导火索式的对话后不久,她决定要给纳撒尼尔和哈莉特打个电话。“我告诉我母亲我准备做什么——我没有问她的意见,只是告诉她——她觉得这没什么问题。”阿莉克斯说。于是她查到了电话号码,往他们家打了电话。“纳撒尼尔接的电话,然后我说:‘你妈妈在吗?我是阿莉克斯·婷。’但我不想告诉他我是你姐姐。他说她稍后会回来,于是我等了一会儿再打过去,她接了电话。她很高兴,问我:‘你为什么不过来坐坐呢?’然后我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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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刻起,阿莉克斯和纳撒尼尔就相处得很愉快,尽管他们的年纪相差不小。他们在一起会说很多话。好像他们两个都在等待能有这样的一个人来——一个可以和自己交换有关他们神秘的父亲的印象的人。“比如:他笑的时候为什么不露出牙齿呢?”阿莉克斯回忆说,“我妈妈对我说,他小的时候没有好好保护牙齿,所以他对此很在意。”阿莉克斯和纳撒尼尔都不记得自己曾见过或听到康在刷牙;阿莉克斯猜测也许他根本没有牙齿。(纳撒尼尔倒是在他小的时候见过他的牙齿,所以他知道他是有牙齿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以免破坏姐姐的乐趣。)他们在一起构思复杂的情节,以便可以抓拍到父亲笑起来的照片,用鲁比·戈德堡式的照相机。这个阴谋从来没有实施过——毫无疑问,它是没办法实施的——但无论如何,阿莉克斯在这个幻想游戏里玩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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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孩子们,安和哈莉特也建立了友谊,后来她们甚至好到请对方帮忙照顾孩子。“我记得去他们家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阿莉克斯说,她发现哈莉特是一个“很善交际的人,能够理解别人,也很温暖——和她说话很愉快。她就像是我另一个母亲。同时她还很会做饭,我妈妈做饭就不怎么样。哈莉特真是一个很好的厨师”。与此同时,纳撒尼尔也很喜欢在安家吃饭的记忆。“她们家的饭菜和我们家很不一样,”他回忆说,“有很多果仁——在去她们家之前,我从没吃过葵花籽。她还会做非常棒的大份沙拉,里面有很多小萝卜。”而当他前去威弗利街2511号安和阿莉克斯的家里做客时,环境也给他带来了新奇的感觉。安当时刚改造了这栋房子,在狭窄的住处顶部为自己开拓了新空间。楼下的空间保持多年不变,厨房、用餐的地方以及客厅分列在一个长长的空间中。“她们有一些彩色玻璃灯,能够发出漂亮的灯光。”纳撒尼尔回忆道,“没有蜡烛,我妈妈经常会用大蜡烛,安用彩色玻璃灯——一种非常特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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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纳撒尼尔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安·婷的个性。“她对我很感兴趣。我记得和她讨论过很多关于几何的话题,尤其是螺旋:关于事物如何回到原点,但却变得更好。她对生活的愿景——我不是说个人的生活,而是对生活本身——是井然有序的。这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按照安的说法,宇宙中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纳撒尼尔停了一下,回想着这位不同寻常的女人,他姐姐的母亲。“我还记得安的声音,”他说,“她不会和你闲聊。她会一直吸引你,无论你是8岁,还是一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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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弟弟进展顺利,阿莉克斯又决定去寻找她的姐姐,一个她一直知晓,却从没见过面的人。“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我们不认识彼此这件事简直太荒唐了。”阿莉克斯说,“她大概30岁,和她的丈夫在纽约生活。她说:‘很好,你过来看看我吧。’”于是阿莉克斯便和她的朋友去纽约进行了一次购物之旅,然后到苏·安家吃了午饭。“那很有意思,”阿莉克斯总结说,“她说她一直在等着我给她打电话——等我年纪足够大,需要这样一段关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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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阿莉克斯已经让关系浮出水面,她便不会再让自己的父亲保持沉默。对于她和纳撒尼尔来说,此前的他们是如此孤单,现在她要向他调查其他亲属的存在。他们还有其他表亲吗?他们都住在哪里?他们长什么样?(阿莉克斯很清楚自己和母亲家族的成员长得不像;她长得像康。)他有他们的照片吗?下次去洛杉矶,他能带一些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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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在他们的生活里“注入一些正常”的努力,阿莉克斯还带纳撒尼尔去了路的公司。她希望他们两个都能够尽可能地参与到他的日常生活中。1971年春天,当她碰巧发现路将要被授予某项大奖时,她坚持他们4个人,2位母亲和2个孩子,都参加典礼。他们成功获得了邀请,但哈莉特和安都拒绝出席,因此17岁的阿莉克斯和8岁的纳撒尼尔便自己去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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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颁发的是博克奖,正式名称是费城奖,是颁发给本地后裔最富声望的奖项之一。[前一年获奖的是尤金·奥曼迪(Eugene Ormandy),享有国际盛誉的费城管弦乐团指挥。]路易斯·康是1970年的获奖者,典礼于1971年4月21日在优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学院举行。在这个堪称康人生里程碑的事件中,他的妹妹萨拉专程从洛杉矶乘飞机前来参加,乔纳斯·萨尔克和他的夫人也同样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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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要求观众们坐下,阿莉克斯“开始注意到人们会把我们推到房间的后面——所有场合都会如此。这次有人说,‘前排的座位是为重要嘉宾准备的’,告诉我们到后面坐,但我随后看到那里坐着的只是一些普通人,并不是什么重要嘉宾”。仪式结束后,一些人组成了迎宾队列,包括萨尔克夫妇、一些本地的政客,还有艾丝特和路易斯·康。阿莉克斯说服纳撒尼尔,他们也要从迎宾队列面前经过。当他们经过艾丝特时,阿莉克斯把手伸了出去。艾丝特直视着她,双手紧紧背在身后,说:“你好,婷小姐。”在阿莉克斯听来,她的声音冷若冰霜。“而当纳撒尼尔把手伸出去的时候——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小男孩——她无视了他。”阿莉克斯描述道,“她只是看了看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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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迎宾队列里,康就站在艾丝特的身边,他并没有无视这次相遇,而是走出来,热情地拥抱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然后他带着他们两个,把他们介绍给屋子里的人们。阿莉克斯记得自己见到了姑姑萨拉;纳撒尼尔则记得自己见到了乔纳斯·萨尔克。两人都知道,这两个被康介绍成是“阿莉克斯和纳撒尼尔”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不过尽管萨拉知道这件事,但回到加利福尼亚之后,她对此从未提及,因为那边的亲戚完全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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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对于艾丝特来说,自己的丈夫和别人的孩子一同出现,并不是容易接受的事情。”长大后的纳撒尼尔在多年以后指出,“你肯定想问问路: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这会让事情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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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艾丝特来说,这场典礼是她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多年来她对于路职业生涯的支持,在公众面前得到了认可。“我想她认可他的天赋,钦佩他的才华,并且想参与其中。”费城建筑师彼得·阿法亚说,试图解释艾丝特为何愿意不顾一切,和她这位任性的丈夫相守终生。而康,也一定意识到了她在自己身上投下的重注,知道自己亏欠她的究竟有多少。情感上的债务使得康对艾丝特心有愧疚;正如阿法亚指出的:“他感激她的忠诚——他感激的实际上是她接纳自己的不忠,他对这份接纳有所亏欠。”而另一部分债务是经济上的,尽管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更致命的债务问题产生。如果不是艾丝特稳定的支持,在多年来一直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康职业之路的规划,以及成就一番事业的梦想,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现实。“没有艾丝特,他不可能获得成功,”阿法亚说,“我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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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也知道这一点。多年之前,他在一次通宵会议上做完重要的演说后,由戴维·斯洛维奇开车送回家。疲惫而终于从工作中解脱出来的斯洛维奇十分放松,想和康聊聊他的婚姻。他问——“以一种天真的年轻人的方式”——为什么康还和艾丝特待在一起,不和她离婚呢,毕竟他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有了孩子。“他说,基本上,这些年一直是她在支持他,撑过了整个大萧条时期,”斯洛维奇说,“所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是最合适的。他觉得这是一种义务——和她在一起才是正确的事情。”而在阿莉克斯·婷看来,这不只是一种义务,而是一种实际的感觉,一种从忠诚中产生的温暖感觉。“我觉得他对艾丝特的忠诚是令人钦佩的。”成年后的阿莉克斯,回忆起康的多重生活所造成的困难,“她确实支持了他许多年,但他也有必要对其他人忠诚,我并不认为他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是合适的。”后来,她回忆起自己试图和她父亲谈论为什么他为大家创造了如此奇怪的生活环境时,他从来都不会作答。“他会沉默,”阿莉克斯说,“但他会想这个问题。在他去世前几年,我想他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我们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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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痛苦的人,”孟加拉国建筑师萨姆苏·维尔士说,“他的内心充满了骚动。从表面看,他是个很友善的人。也许女人们被他吸引是因为这一点:他对于人性有很好的理解力。他是个敏感的人。”而这一点,维尔士觉得,至少部分和“他童年生活时的艰难”有关:“生活在艰难生活里的人往往会变得更敏锐。有时他们也会变得莽撞——他们想抓住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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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艰难相比,清晰可见的,无疑是他的伤疤。“他从没谈论过它,”弗雷德·兰福德说,他指的是童年时造成那些伤疤的事故,“但我想过很多次,以及它是如何对他造成影响的。我想象小时候的他在班级里被人喊丑八怪,这让他变得孤僻,让他时常独处,最终培养了他的绘画技能,激发了他的艺术天赋。很多艺术家都有类似的成长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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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康一开始缺乏自信,最终他似乎拥有了它,或者得到了类似的东西。“也许长大后的他既非常自信,又非常不自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非常自信的,”兰福德评价道,“我看过他在拉荷亚的一场演讲,他从来不打草稿。他会走上讲台,随即开始侃侃而谈,像一个爵士号手一样即兴演出。那是需要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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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名气日渐增大,康被邀请做了不少类似这样奇特而亲切的、令人振奋的自由演讲,不仅仅是在他习以为常的教室里,还包括各种公开场合。观众从普通公众到音乐爱好者,从艺术学生到建筑专家。演讲的场地可能就在“家门口”费城,也可能远到苏黎世。他最热情洋溢,同时也最集大成的一次演讲,题为“房间、街道与人类协定”,发生在1971年6月,在底特律接受美国建筑师协会颁给他的终身成就金奖时——这是一项每年只授予一位建筑师的荣誉。理查德·沃尔曼在路于次年6月在阿斯彭演讲时意识到,康格外,几乎是孩子气地,视这类褒奖为骄傲。那时他刚从英伦诸岛回到费城——1972年6月13日,他在英国被授予了与美国建筑师协会大奖分量相当的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金奖。伦敦的颁奖典礼结束几天后,当沃尔曼在科罗拉多机场遇到他时,康手里拿着来自英国的奖牌,在更换了多次航班之后,康还一直拿着它。“里奇,看看这个!”他大喊,伸出自己的手,仿佛一个得到新宝贝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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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都是私下的状态。在公众面前,1971年获得他的第一枚奖牌并发表演讲时,康表现出了得体的成熟与严肃。他在美国建筑师协会的这次演讲,被邓肯·怀特(Duncan White)记录到了一部影片当中,而在这部电影里,你实际感觉到的,与在底特律的印刷文件上表现的内容如出一辙:康直接与公众对话的方式,没有草稿,没有任何的拘谨和尴尬,他标志性的蝴蝶结领结歪歪扭扭,白发和厚厚的眼镜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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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演讲里,康指出,房间是“建筑的开始”,然后他开始展开讨论它的特殊属性:“进入你的房间,了解它有多么私人,你感受到了来自它的生命力。在一间小房间里,只与另外一个人相处,你可能会说起自己此前从未说过的话。而当他者的人数不止一人时,情况就有所不同了。每个人都会感到奇怪,原先的感觉无法再回来。约会变成了会议,不再具有意义,每个人都在表演,说自己说过很多次的台词。”宣讲这些内容的时候,康指的似乎是正在发生的他自己的“表演”,即便他也提出了更可能发生于非公众场合的亲密相会的可能性。然而,他的表达令其所指代的究竟是私人谈话还是公众交流含糊不清。“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很大。”他说,“但我知道,如果我单独向某个选定的人讲话,房间的墙壁就会聚拢,让这个空间变得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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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在某一时刻、与某一个人亲密接触的感觉,正是康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全部方式,无论他是在谈情说爱,还是在设计一座建筑。从房间到街道,再到整个“人类协定”,他企图将私密度带入到公众领域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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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是协定的房间,”他在底特律演讲中说,“街道是所有户主奉献给城市,并从中换取公共服务的场所……街道是社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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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演说时,他可能同时在思考自己为达卡国会大厦做的设计,那里的回廊将人们从一层引至另一层,实际上与包括街灯的城市街道功能异曲同工。能促成随意邂逅与偶然相遇的这些国会走廊,旨在达成被称为政治合作的这一人类协定。在那次演讲随后的部分,他提到了自己在那片次大陆的工作,这说明达卡的确萦绕在他的心头。“我意识到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他说,“绝大多数人缺乏雄心壮志,是因为他们无法让自己从忙于生计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更糟糕的是,天赋得不到施展。表达是生存的理由。”但在康看来,倘若无法抵达某种更宏大的价值,仅为自我表达而自言自语也价值寥寥。“我相信人类最伟大的作品,不仅属于他自己。”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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