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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眼皮略微翕动了一下，他向内抿了抿下唇。我继续道：“对您来说，他根本是个异类。您看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笼子里的一头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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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时，卡夫卡博士几乎用恼怒的眼神直视我的眼睛，以一种克制着情绪的粗犷声音轻轻说：“您弄错了。不是特雷默尔，在笼子里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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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对了。这间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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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博士打断了我：“不止这间办公室。到处都是。”他把紧握的右手放到胸前：“我的心里一直背负着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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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我的父亲走进了办公室。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接下来我们只谈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可卡夫卡那句“我的心里一直背负着栅栏”依然在我的内心颤抖。不止那一天，接下去的几周、几个月里都是如此。它像是在微小事件的余烬中不断闪动的火苗，很久之后——我相信是在1922年的春天或夏天——陡然燃起了一场燎原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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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经常和大学生巴赫拉赫在一起。据我所知，他只对三样东西感兴趣：音乐、英语与数学。他曾经给我解释过个中缘由，他说：“音乐是灵魂之声，是内心世界直接的声音。英语对应的是世界性的金钱帝国，数学也从中起到些许作用，但并非如此重要。数学高耸于粗重的数字力学王国之上，是一切理性秩序近似形而上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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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宏论，常常发出无言的惊叹。这让他很高兴。因此，他常常给我捎来日报、书籍与剧院的门票。所以，有一次他递给我一本新书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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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给你带了点很特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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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书是英语的，书名叫《变狐女子》，作者是大卫·加内特（David Garne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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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怎么读？”我失望地问道，“你知道我不懂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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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知道。这本书不是拿来给你读的。这本书能为我接下来的话做证。你崇拜的卡夫卡博士现在已经名扬四海了，都已经有人模仿他的作品了。加内特的这本书就是《变形记》的仿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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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抄袭的？”我尖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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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拉赫举起双手表示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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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没有这么说。加内特的书只是出发点与《变形记》类似。一位女士变成了一只母狐。人变成了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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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把这本书借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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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以我才带着它来的。你可以把这本书给卡夫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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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为卡夫卡不在办公室，我就到他家去了。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家。为我开门的是个身穿黑衣的瘦削女子。她闪闪发光的灰蓝眼睛、微微突起的鼻子与嘴的形状无不宣告着她就是卡夫卡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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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自我介绍，说我是卡夫卡博士同事的儿子，能不能和他说几句话。她说：“他在床上，我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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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我留在楼梯间。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不需言明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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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来看他，他很高兴。他甚至要了点吃的。不过，请您不要久留。他很累，又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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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她即刻就走。然后，她领我经过长管状的前厅与一间摆放着深棕色家具的大房间，走进一间狭窄的屋子。弗朗茨·卡夫卡躺在一张简朴的床上，盖着一条套着白被套的薄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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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随意地指了指床脚边的椅子。“坐吧。我可能不太能说话。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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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登门拜访，”我答道，“抱歉的应该是我。不过我这次来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我想给您看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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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那本英语书，放在卡夫卡面前的床单上，把上次和巴赫拉赫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我告诉他，加内特模仿了《变形记》中使用的手法时，他疲惫地笑了笑，做了一个幅度不大、表示否定的手势：“啊，并没有。他可没有模仿我。这是时代里的东西，我们模仿的都是时代。比起人类，我们更像是动物，那就是栅栏。比起与人类的亲缘，与动物的亲缘要轻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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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母亲走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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