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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母亲一起去的。她在波兰生活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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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觉得戏演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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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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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记得,我基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都是行话。但我母亲很喜欢那些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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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向远处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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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萨伏依咖啡馆里的犹太演员。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们的语言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困难。然后我发现,我能听懂的意第绪语比我预想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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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会说一口流利的意第绪语。”我骄傲地说。我告诉他,在我六岁的时候,我曾与我的母亲一起走进普泽米斯尔市犹太区的施瓦茨巷。男人与女人们纷纷从陈旧的房子与漆黑的杂货铺中跑出来,亲吻我母亲的手与裙裾,又是哭又是笑,嘴里还高声嚷道:“我们善良的夫人!我们善良的夫人!”我后来才知道,当年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我的母亲把许多犹太人藏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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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叙述完这些回忆后,弗朗茨·卡夫卡说:“我想跑去犹太聚集区里的可怜犹太人那儿,亲吻她们的裙裾。什么都不说。如果他们能一言不发地容忍我待在他们身边,我就非常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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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那么寂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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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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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卡斯帕·豪泽尔(Kaspar Hauser) [25]?”我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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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笑道:“比卡斯帕·豪泽尔糟糕多了。我像弗朗茨·卡夫卡那样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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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与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去散步。我们穿过布拉格老城的狭窄的小巷与穿堂房屋,到达现代化的护城河时,他对我说:“布拉格是一座悲剧之城。从建筑中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一点,中世纪与新时代的建筑式样几乎毫无过渡地交织在一起。这给一列列房屋增添了瓢浮感与幻境感。布拉格是一座表现主义之城。房屋、街道、宫殿、教堂、博物馆、剧院、桥梁、工厂、塔楼,以及出租的营房,处处都是蕴含着深刻内在律动的石化痕迹。布拉格的市徽上有一只砸碎令人窒息的城墙栅栏门的铁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城市的日常面貌中隐藏着一种狂热的、戏剧性的生命意志,它试图通过粉碎陈旧的形式来确保崭新的生命。然而,毁灭就潜伏在这里。暴力滋生暴力。日益发达的技术将粉碎铁拳。现在已经飘浮着废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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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我在日记本上记下了坎姆普夫的话,以便第二天到工人意外保险机构念给卡夫卡博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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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心地听着我说,等我把日记本合上,放进膝盖上的公文包里时,他抿了抿下唇。然后,他缓缓地向前弓下身子,将双臂舒服地放在办公桌上,他脸上的紧张表情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对我说:“其实,您朋友的话本身就已经是一记铁拳。我能想象您听到这话时的震惊。我在我朋友面前的时候也常这样。他们太健谈了,总是逼着我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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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他特有的方式轻笑了几声,让人想起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然后他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不只是布拉格,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悲剧性。技术的铁拳击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表现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像被驱往刑场的囚犯般追逐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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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我们搅乱了秩序?是我们打破了和平?”我话中迫人的语气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把大拇指凑到唇边,试图从卡夫卡的目光中探出他对我情绪爆发的反应。可他的目光超越了我,超越了所有东西,径直看向无限遥远的地方。不过,他对我问题的每一句评价都非常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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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是的,我们是秩序与和平的破坏者。这就是我们的原罪。我们把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我们要的不只是芸芸众生那样生死轮回,我们还想把每一个作为个体的生命尽可能快乐而长久地保存下来。这种叛乱反而令我们丧失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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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我开诚布公地说,“我们想活,不想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儿非同寻常的罪过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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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讽刺,可弗朗茨·卡夫卡似乎没有觉察到,他极为平静地说:“我们试图将自己有限的个人世界凌驾于无限之上。这样一来,我们打乱了事物的循环。这就是我们的原罪。宇宙与地球上的一切现象都与天体一样循环往复,亘古不变,只有人,具体的人类生命才循着生死的直线行走。对于人类来说,不存在个人的复还。人只能感受到衰落。他因而与宇宙的秩序交错。这就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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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断道:“可这不是人的错!这是命运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怎么能算是罪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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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卡夫卡慢慢地将脸转了过来。我看到了他灰色的大眼睛,那双忧郁的眼睛中透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整张脸被深沉的宛如磐石般的宁静笼罩着,只有略略突出的下唇翕动了一下。还是说那只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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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您是在向上帝抗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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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看着地板。办公室里一片静默。墙后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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