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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相信群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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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这些无形的、看似难以抑制的群众之力,它们渴望被驯服、被塑造。每一场真正的革命运动最后都会出现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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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相信俄国革命会进一步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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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洪水越蔓延,水就越浅、越浑浊。革命蒸发后,剩下的只有新官僚主义的淤泥。办公室的文书是饱受折磨的人类的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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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特别敏锐的目光,就能看出办公室生活对卡夫卡来说是一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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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常歪歪扭扭、弯腰驼背地坐在光洁平整的大办公桌前,脸色灰黄。可要是有人问起他的情况,他总是故作开朗地答道:“谢谢,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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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防御是一种有意而为的谎言,与卡夫卡博士本人极不相称。因为据我父亲及几位我也认识的同事说,在整个工人意外保险机构里,没有比法务部主任更执着于真相与正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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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说,卡夫卡曾好几次告诉他:“如果没有所有人都能理解因而都可以自觉服从的真理,那么每一条命令都只是原始的蛮力,是早晚会在渴求真理的压力下散架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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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与他的同事们认为,卡夫卡对真理的热爱是强烈的伦理意志高度发展的表征。可实际上——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完全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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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了解到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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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几次拜访卡夫卡的时候,听到他的言论,我总是讶异地发问:“真的是这样吗?”起初,卡夫卡还会短促地点头作答,可认识他久了之后,有一次,当我还用这种刻板的提问方式表达我的惊讶时,他对我说:“请您不要问这个问题。您总是用这么一句话揭露我,我看到了自己的无能。谎言是一门艺术,它与其他艺术一样,需要人耗尽全部力量。说谎者必须全情投入,自己先相信这个谎言,这样才能用它说服其他人。谎言需要激情的火焰。可这么一来,它揭露的东西比隐藏的东西还多。我承受不了。所以我只有一个藏身之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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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启的双唇中传出一声山妖似的轻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我的笑苍白而尴尬。因为我从心底为自己感到羞耻,在与卡夫卡博士迄今为止的交往中,我对语言的处理是如此肤浅。卡夫卡前不久还告诉过我,语言是我们内心无法摧毁之物的外衣,它将比我们存活得更长久。想到此处,我更是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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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如何结结巴巴地从这场耻辱的旋涡中逃脱,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自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辞,不仅是在与卡夫卡博士交往的过程中,与其他人交流时更是如此。这增强了我的接受能力。我学会了更好地观察与倾听,我的世界因此变得更深刻、更复杂,而没有变得更冷酷、更疏离。相反,通过各种极富多样性、一再让我深感惊奇的人与事,我的存在变得更丰盈、更有价值了。喜悦情绪的浪潮引领我穿越时空。我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公务员的儿子,而是一个为世界的标杆、为自己的声誉而战的人,一个为人类与上帝而战的小小斗士。这都要多谢卡夫卡博士。所以我钦佩他,崇敬他。我能感觉到,我通过他带给我的深刻体验一天天成长,我的内心也变得愈加自由美好。因此,当时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与卡夫卡博士一起坐在办公室里,或是与他一起走过布拉格的街道、花园与穿堂房屋,一次又一次满怀敬仰地听他说话更为美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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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只有唯一一件使我困扰的小事。就是那句“谢谢,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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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是不是觉得自己如此可怜孤独,才会用这种刻板的套话抵御好奇的进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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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抵挡、抗拒那些令人厌烦的访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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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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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想法总让我既痛苦,又焦虑。所以,后来我从来没有问过卡夫卡过得好不好。每当有人在我面前问出这个问题,听到卡夫卡以拙劣的演技平静地说谎时,我就深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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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此时,我根本无法保持平静。我不得不紧张地在访客椅上来回挪动,拽拽上衣的纽扣,来回拨弄自己的指甲,伸手去拿报纸或书,或干脆打起哈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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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博士一定注意到了,也一定对此进行过深思熟虑,因为有一次——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但那天艳阳高照,所以那一定是个明媚的夏日——他突然向我解释了他习惯性地撒这个谎(这也是我所知的他唯一的谎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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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如今位于火车站下方的市立公园闲逛。在小池塘的铁栏杆旁,我们停留了很久,一群有着棕色斑纹,或是黑白绿相间的鸭子在幽暗的水面上嬉戏。我们身旁站着不少妇女孩童,他们从一个跛足老人——他圣尼古拉斯般蓬松的白胡子一直垂到了椭圆形的售货箱上——那儿买来面包卷与咸味零食棒,掰碎了喂给嘎嘎叫着、在水中划来划去的鸭子。我们观察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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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觉得谁更快乐,”卡夫卡问我,“鸭子还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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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我觉得是鸭子。它们得到了食物,生存下去的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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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们呢?什么都没得到?”卡夫卡博士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快乐能滋养人类的灵魂。如果没有快乐,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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