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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基里洛夫的自杀,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次将矛头指向1840年代俄国的精神领袖们,在他看来,这是促使“子辈”走上恐怖主义道路的根源。在小说第一部分,他对这群“恶魔”做出了无情的揭露,然而在结尾,他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临终前一幕的描写却令人大感意外。在这一幕中,这位彻头彻尾的不可知论者变成了一位忏悔的罪人。借着阅读《新约》,他重新找回了对基督教的信仰。作者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同情并非出于对“父辈”的宽恕,这一和解的结局更多是为了衬托斯塔夫罗金的阴暗归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临终前一刻变成了洛特曼所说的“变化型”人物,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超越了“不冷不热”的审美生存,进入了“炙热”的伦理生存。在这里,作者再次引用了《约翰福音》中的那句感叹:“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热!”最终,斯塔罗夫金的出路只剩下一个,就是变成《路加福音》中群魔附体的猪:“……于是那群猪从山崖冲到湖里淹死了。”而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小说标题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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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世期间,《群魔》作为单行本只出版过一次(1873年)。这一版本没有收录小说第三部分第九章,即斯塔罗夫金惊世骇俗的自白书。直到1923年,这份自白书才以《在吉洪的修道室》(Bei Tichon )为题正式发表。瓦尔特·本雅明将这一章节与1869年出版的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的《马尔多罗之歌》(Gesänge des Maldoror )相提并论。在这部以“恶”为主题的作品中,病态的主人公选择将天真无邪的孩子作为泄欲对象。[83] 从这一比较可以看出,即使像瓦尔特·本雅明这样对资产阶级道德观心怀鄙夷的人,也认为斯塔罗夫金的这篇“忏悔”充满了邪恶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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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家们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作品的早期反馈,也对此持类似的观点。德米特里·梅列日科夫斯基在《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1902年)一文中指出,斯塔罗夫金的自白书所描述的内容“超越了艺术的界限,因为它过于生动”,使得读者禁不住要问,这些生动描写究竟是归功于作者的敏锐观察力,还是出于作者自身的经验。[84] 1923年,弗洛伊德的学生安娜·卡辛娜-叶夫莱因诺娃(Anna Kaschina-Jewreinowa)在分析斯塔罗夫金和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人格时,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世时便流传的一种说法: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酒后乱性,强奸了一位年仅十岁的幼女。这位女作家一方面毫无根据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的残暴归因于作家的施虐狂性格,但另一方面也表示,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强奸幼女的谣言主要是作家的仇敌屠格涅夫等人散布的,因此对其真实性需要保持警惕。[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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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手中,还包括其多年好友尼古拉·斯特拉霍夫。从1871年起,斯特拉霍夫开始与列夫·托尔斯泰建立起日益亲密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也渐渐疏远。在为1883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部陀氏传记——查找资料期间,他在1883年11月28日给托尔斯泰的信中表示,在讲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时,他必须花费很大力气超越自我,比如说,后者曾在私下里对他人吹嘘,自己在一间公共浴室里对一位女仆牵线认识的少女实施了性侵。[86] 他在信中还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所有丑恶淫荡的事情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他的“禽兽般淫欲”扼杀了他对女性美和优雅的感知,在他身上,崇高的思想与个人癖好明显是分离的。[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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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1913年在斯特拉霍夫去世后公开发表的信函,激怒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遗孀安娜:“这是闻所未闻的污蔑!更何况,写下这些话的是什么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座上宾和证婚人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斯特拉霍夫,那个在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去世后要求我委托他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和作品全集的人!”[88] 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斯特拉霍夫的这封信破坏了陀氏的声誉,同时也对她将出版丈夫作品作为毕生事业的计划产生了不良影响。为了揭露斯特拉霍夫的险恶用心,她反复强调丈夫是一个多么宽厚善良的人,曾经给多少受苦受难的人提供了道义和物质上的帮助。这些话虽然有夸大之嫌,但与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世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是相吻合的。善良、“贫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是殉难者的一生,这一点已经成为同时代人普遍认可的事实,而斯特拉霍夫却公然对此予以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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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尽管如此,斯特拉霍夫信中提到的事情仍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一处硬伤”,[89] 是所有为陀氏立传的人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迄今没有人能拿出可信的证据,对此做出有力的回应。一些人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把儿童的苦难作为小说的重要主题,因此很难想象他在私生活里会对儿童抱有不洁动机。[90] 这一理由很难令人信服,因为另一种说法很容易驳倒这条理由,并使斯特拉霍夫的怀疑多了些根据,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学创作中对早熟少女的明显偏爱。无论是《地下室手记》中的未成年妓女丽莎,还是《罪与罚》中的索尼娅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的幼女内莉,都属于这样的类型。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作家提到画家将内莉画成丘比特时这样写道:“她那时的头发浅黄浅黄的,蓬蓬松松,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衬衫,透过衬衫还可以看到她的娇小身体,她在这幅画像上显得多美呀,真叫人百看不厌。”这种近乎“花痴”式的描写[91] 让人忍不住猜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是真的如传言所说,犯下过和斯塔夫罗金一样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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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斯特拉霍夫的说法,证明他的判断的“证据”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本身,这个男人的“禽兽般淫欲”在其小说中便暴露无遗。[92] 这里的小说指的是《地下室手记》、《罪与罚》和《群魔》。从今天的视角来看,斯特拉霍夫的这种解释至少是犯了将文学创作者与其作品混为一谈的错误。令斯特拉霍夫尤其感到不适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将卡特科夫未准发表的《在吉洪的修道室》一章收进抽屉,而是拿出来“当众朗读”。这一点是激怒斯特拉霍夫的重要原因,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斯塔夫罗金的罪行细致入微地诉诸文字,已然是犯了大忌。而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朗读斯塔夫罗金的自白书,以便借这位恶人之口炫耀自己在描写淫乱色情方面的高超技法。这更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斯特拉霍夫的指责反映出当时社会对小说这一文学类型所抱有的偏见,这种偏见可以追溯到18世纪,那时候有些人甚至把小说本身看作一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时代里,这种偏见依然在发挥影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1881年1月,圣彼得堡大主教最初拒绝将陀思妥耶夫斯基葬在圣彼得堡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墓地里,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说家,并没有写过什么严肃的东西”。[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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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是为小说在俄国的发展做出最大贡献的伊万·屠格涅夫,也在这一问题上采取了保守过时的立场。1882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一年后,屠格涅夫气愤地发现:“所有俄国主教都在争着为我们这位德·萨德做追思弥撒。”[94] 其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斯塔夫罗金,而非陀氏本人说过,就连德·萨德侯爵也应该向他学习。[95] 屠格涅夫这位小说行家,竟然也混淆了文学家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很显然,他对去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依然怀恨在心,以致丧失了对现实与虚构的甄别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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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生中犯过类似斯塔夫罗金的罪行。但是,由斯特拉霍夫致托尔斯泰的信挑起的相关争论让我们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挖掘人的潜意识方面是多么富于挑衅性。相比之下,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和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的惊悚小说简直像儿童文学一样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越界者”,他的文字“逼近极限,其程度就连最大胆的想象也不敢触及”。[96] 无论是他对轮盘赌的痴迷和“赌徒”式的写作方式,还是他对人类心灵深处的恐惧和欲望的探索,都反映出这一点。斯特拉霍夫等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人品的质疑,可以解释为一种心理上的抵抗,其针对的是陀氏作品在读者脑海中唤起的危险想象。[97] 身为写作者,要想完成这样的“幽暗心灵”之旅,[98] 必须潜入自己的内心窥探和捕捉暗藏在灵魂深处的隐秘。对今天的人们来讲,这已是尽人皆知的精神分析学常识,但是在19世纪,还不具备这样的环境条件。否则,《马尔多罗之歌》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直被视为禁书,而应当早在超现实主义之前便已被奉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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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33,39,47,9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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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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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Karl Christian Führer:Das Kreditinstitut der kleinen Leute. Zur Bedeutung der Pfandleihe im deutschen Kaiserreich. In:Bankhistorisches Archiv. Zeitschrift für Bankengeschichte 18 (199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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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250,217,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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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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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ngelhardt,Dietrich von:F.M.Dostojewskij:Der Spieler. Phänomene,Ursachen,Ziele und Symbolik einer Sucht. In:Dostoevsky Studies,N.S.ⅩⅣ(201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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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204,205-207,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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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S. Freud:GW,Bd. 14,Frankfurt a. M. 1948: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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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Anna Grigor’evna Dostoevskaja:Vospominanija [Erinnerungen von Dostojewskijs Frau]:183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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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Kjetsaa,Geir:Dostojewski:Sträfling,Spieler,Dichterfürst. Gernsbach 1986:274 f. Jacques Catteau 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博欲是为转移无处发泄的性欲。在他与安娜婚后的最初阶段,两人的关系还在磨合期,后来随着夫妇两人感情的日益巩固,他的赌博欲望也逐渐消失,“就像是一场噩梦”(Catteau,Jacques:Dostoevsky and the Process of Literary Creation. Cambridge u.a.1989:144);但是安娜在日记中称,她和丈夫在性爱方面从一开始便十分默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赌博的热衷并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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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Bleckwenn,Helga:Künstlertum als soziale Rolle(Ⅱ).Stifters Berufslaufbahn in den 1840er Jahren. In:Vierteljahresschrift des Adalbert-Stifter-Instituts. 30(1981),Folge 1/2,S.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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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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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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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普鲁士金币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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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Anna Grigorjewna Dostojewskaja:Tagebücher [Aufzeichnungen zur Europareise]: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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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Anna Grigor’evna Dostoevskaja:Vospominanija [Erinnerungen von Dostojewskijs Frau]: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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