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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温柔,满是同情。他看到我手里拿的书,明白了我的疑问从何而来,也知道我们所目睹的战争惨景使我的情感和心理充满动荡和疑虑,就像他年轻时一样。他单膝跪地,脸庞凑近;我记得,他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古龙香水里隐约有点咖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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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孩子,我的小儿子,’父亲轻抚着我的头发说道。对我说这些话时,他并没有把我当成小孩子,而是当成一个亲历过战争,目睹过战争残酷的人。‘在一个尚未成长起来的国家里,儿童的成长是很艰难的。我们这城市,是法国的心脏,而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法国仍在寻找出路。老巴黎正在迅速消失,我得尽最大努力,把我知道的巴黎旧事讲述给你。你生长的这个城市,跟我那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我想,从没有一个地方像巴黎一样,在一时之间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皮埃尔,我认为你已经准备好了—去了解它的过往,并展望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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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把我手里的书拿过去,放在窗台上,又把我拉到怀里,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接着他站起身,说道:‘走,出去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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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院子和门外大街之间是个拱形走廊,车夫亨利从父子二人身边走过,为他们拉开沉重的木质大门。查尔斯·德·顾拜旦拉着儿子的手,走上了乌迪诺大街。右边二十步外,就是宽阔的荣军院林荫大道。那里马车、士兵、市民来来往往,车水马龙。两个街区之外,能看到荣军院广场四周绿意萌生的法国梧桐。查尔斯领着皮埃尔左转,沿着蜿蜒的鹅卵石路走到旧街区,走到先生大道(rue Monsieur)上。路的左边,是时髦的宅邸,右边是圣玛丽诊所(St. Mary Clinic)。他们走到瓦鲁街(rue Vaneau)一角的鲁家面包房(Roux Family Boulangerie),在其户外餐桌旁停了下来。克莱尔给儿子买了个小烤饼,还跟鲁先生说了几句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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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查尔斯做西服的那家裁缝店经过,穿过巴比伦街(rue de Babylone),沿着瓦鲁街走了一个街区的距离,到了梵伦纳路上(rue de Varenne)。这里一切如故,紧凑的旧住宅区里,没有巴黎公社和暴力冲突的痕迹。在街角处,查尔斯领着儿子右转,低头看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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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河边是当初战争最激烈的地方,在去那儿之前,我想先带你去一处地方,看看法国曾经的辉煌。咱们要去的,是阿拉蒙公馆(Hôtel Aramount)。”说完,他领着皮埃尔沿人行道走下去,直到右侧的墙拐进一个壮丽的大门。门里是一个很大的拱形入口,两侧是凹进去的墙壁,墙壁由粗琢的黄岗岩砌成,两边各有一个壁龛,壁龛里各有一个神话人物,一个握剑,另一个拿着竖琴。门口有个卫兵,他看着查尔斯父子俩走了过来。查尔斯向他出示了一张卡片,然后就被放行了。查尔斯让皮埃尔看门上的山形墙饰,那是一个肌肉遒劲的英雄人物,刚从战斗中解救了一位女士。他一只胳膊高高举起,以展示自己的胜利,他高尚的美德永远地镶嵌在了大理石里。蓝天下,一面法国国旗,还有一面盾形纹章的旗帜在风中飘扬。“阿拉蒙家族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会保卫我们的祖国。”查尔斯说道,开始了他对儿子的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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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们走进宽阔的庭院中。与他们家简朴的公馆相比,这里可谓宏伟壮丽。这时,一辆金边银辐条的六座四轮马车从他们身旁慢慢驶过,伴随着马蹄的嗒嗒声,驶进右侧的石头马厩里。院中的鹅卵石路导向一个宽大的环形楼梯,底座中央各有一个雕塑,雕塑的样子是咆哮的猛狮。公馆的正面由白色大理石砌成,共有两层,楼顶镶有栏杆,乍看上去像个王冠一样;房子两端隐隐露出拱顶。一楼是一排柱廊,犹如画龙点睛。二楼探出一个阳台,铁艺镶金,后面是拱形玻璃门。其设计线条优美,布局和谐,匠心独运,只有阳台下雕刻的三只凶恶的滴水嘴兽84稍显突兀,它们俯视下方,面目狰狞,似乎是要吓跑所有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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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一处处仔细观察着,知道父亲想让他将其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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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进去看看吗?”皮埃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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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可以,”查尔斯答道。说着,他抬脚走上台阶,“阿拉蒙一家出远门了。不过没关系,他们跟咱们家是老相识了,他的父亲跟你祖父都是拿破仑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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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查尔斯曾带皮埃尔去过荣军院,也曾去过宏伟壮丽的先贤祠,以及像西斯廷教堂85那样富丽堂皇的建筑奇迹,但他从未让皮埃尔观察、学习像阿拉蒙公馆一样的私人官邸的氛围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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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室内,建筑之美不可胜收。沟纹石柱环抱之中,内部呈六角形布局,大理石地面上铺着黑白相间的瓷砖光可照人,犹如华美的舞台。查尔斯像个导游一般,一只手掌指向前方的大理石台阶,示意向那边走。台阶上,是黑金相间的楼梯扶手,扶栏的底座是交替的金属盾牌和水壶样式。仅是台阶,就能让人联想起这里以往的贵族生活。台阶上面,整面墙上都是一幅壁画,画的是皇室宴会的情景,画中男男女女衣着华丽,饮酒欢笑,身子探出一个精美的栏杆,仿佛在欢迎新来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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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这边走。”查尔斯说道。他一只手放在皮埃尔肩上,领着他拐向右边。他们穿过一个华丽的嵌板门道,走过一间镶有镜子的前厅,走进一间珠光宝气、金灿灿的房间。这时,查尔斯对皮埃尔讲起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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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世纪初,拿破仑没有兵败滑铁卢86之前,”他说道,“塔列朗(Tallyrand)和阿拉蒙两个大家族在圣日耳曼郊区(Faubourg Saint-Germain)争豪斗富。梵伦纳这条街,就代表了巴黎时尚的巅峰。这个房间名叫‘黄金客厅’,就在这里,在阿拉蒙举行的宴会上,你的祖父朱利安常常演奏小提琴以娱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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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们穿过一扇双开门,走到圆形大厅下面一个遍是黄金镶嵌的房间里。宽敞的房间里,墙上共有八个凹进去的壁龛,每两个壁龛之间,交替分布着金丝银线装饰的镜子或窗户。查尔斯将皮埃尔叫到身边,指着壁龛上方给他看。金色的壁柱以精美的葡萄藤和雕刻的月桂为饰,其上方是一排卵形拱顶;每两个拱顶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屋顶,每隔一个拱顶,其椭圆框架内都有一个雕塑。查尔斯耐心而细致地为皮埃尔讲解rinceau87的象征意义—其精美的叶形花纹随处可见—金银花、玫瑰结与木质边框上的金色珍珠回旋缠绕,形成一个个象征富饶、繁衍的螺旋状条纹,每尺每寸都赏心悦目,每分每厘都彰显着那个曾经奢华无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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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为眼前的艺术殿堂赞叹不已,他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濒临消失的世界,他想让儿子看一看他眼中的一切。“好好看看,孩子。”他对皮埃尔如此说道。房间里的屋顶是球形穹顶,下面是金色涡卷线状图案。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背景都是森林,数位美女斜倚在地,周围环绕着六翼天使,而长着翅膀的凡人正向她飞去—这是理想化的上古情景,树木繁茂的风景中蕴含着爱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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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间中央,查尔斯绕着一张12人的长餐桌转圈,鞋底拍打着嵌木和白象牙地板,为儿子跳起了舞。他做出拉小提琴的动作,嘴里哼着曲子,脸上挂着欢愉的微笑。“皮埃尔,”他对儿子说道,“这里就是你祖父生活的世界。他不是主角,而是作为主人的朋友受邀前来,因为他的军事才能和音乐才华受人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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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时候,查尔斯问皮埃尔是否知道自己要教给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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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爸爸。”皮埃尔答道,“我们家曾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这个世界是属于国王和王室的,而我们在这个黄金大厅里深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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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儿子的回答,查尔斯难掩心中高兴。“你很聪明,”他说道,“少年老成。但是今天的课刚讲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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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冷清的阿拉蒙公馆,父子俩快步走到巴克街(rue de Bac)。查尔斯的步速更加匆忙。“历史课”的内容要变了。在经过圣日耳曼和拉斯巴依(Raspail)两条大道的十字路口时,面对眼前豪斯曼男爵翻建巴黎城的壮举,他脚步却未停。他想,这个可以以后再看。前面路上,堆着碎石,大学街(rue de Université)和里尔街(rue de Lille)的建筑物上空烟雾袅袅。在穿过大学街时,查尔斯瞅了一眼那里狭长的战壕,它就像一条深深的排水沟,堆着残骸碎片、石头、翻倒的马车。远处几个窗户里向外冒着烟,遍地狼藉。他领着皮埃尔绕过里尔街的街角,这里的状况更是糟糕。一辆马车被推倒,以马车为依托,再堆上碎石,构成一个街垒,以阻住来路。“这就是巴黎公社留下的东西,”查尔斯低声说道,他抬起头,看着几栋大建筑物的外观,它们都已经被拆毁了,只留下断壁残垣。看着眼前的残象,他做了个苦脸,闻到废墟里的酸腐气味,不禁屏住了呼吸。循着一条路,他们朝波马鲁公馆(Hôtel de Pomereu)走去—那里曾经历巴黎公社的洗劫和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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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不远处,几个士兵正监督着数位壮工干活。他们从波马鲁公馆的大门里进进出出,把里面的垃圾和碎石搬出来,扔到大街上堆成一堆。查尔斯带着儿子穿过一面断墙,走进公馆的大院里。那里有两个绅士,他们身穿定做的外套,头戴礼帽,围着围巾,正监督一大群壮工干活,见到查尔斯带着儿子经过,则向他点头示意。再前面,三个壮工正在扶起一架翻倒的漂亮的红色马车;在他们身后门道处,是一具马尸,它身后还连着车厢,车顶已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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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对儿子说道:“皮埃尔,跟我来。”他们跨过地上的窗玻璃碎片和陶瓷碎片,走上台阶,走进被火烧得漆黑的大门,走进室内。这所曾经华丽无比的私人官邸,已变得满目疮痍。一个石匠正带着徒弟们在这儿干活;他们已经修复了损毁的入口,正准备新建门框。宅子内部,其结构与阿拉蒙公馆颇为相似;右侧是一个宽大的台阶,但其墙壁已被煤烟熏黑,巨大的枝形吊灯已坠落在地,铁架扭曲变形,水晶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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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马鲁一家在巴黎公社暴乱之前就逃走了,”查尔斯一边说,一边领着儿子在破败中穿行,“这是他们的公馆遭到洗劫的原因之一。”他们走到前厅,查尔斯从枝形吊灯上解下一枚菱形水晶吊坠,将其交给皮埃尔,“拿着,孩子,以后只要是看到它反射的光线,你就能想起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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