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70435e+09
1705704350
1705704351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强制实行严格的审查制度,凡是船员带上船的书籍都要经过审核。根据部分留存下来的审查记录,我们大致能了解这些船员喜欢什么样的读物。他们看的书大多数与宗教灵修有关,比如圣人的生平、关于教皇的介绍、神迹故事以及用于背诵的祷文。一些关于颂扬骑士冒险精神的传说,以及骑士打败恶棍、拯救无辜少女的故事也同样流行,而且他们对这些书可能还看得更仔细一点。有些船员喜欢看历史书,但更多有文化的人则钟爱大名鼎鼎的前辈所写的著作——《马可·波罗游记》。
1705704352
1705704353 麦哲伦的舰队以卡斯提尔人和葡萄牙人为主,但也有来自西欧主要国家、北非、希腊、罗德岛和西西里岛的船员,甚至还有他们的宿敌英国人、巴斯克人、佛兰德人和法国人。不同国籍的船员说着家乡话,根本无法沟通。
1705704354
1705704355 麦哲伦舰队的通用语言是船员专用的卡斯提尔语,他们操作绳索、帆桁和装置都要使用专业术语。若麦哲伦和船长们用卡斯提尔语命令船员“Iza el trinquete”,意思是让他们升起前桅帆;“Tira de los escotines de gobia”的意思是收起上桅帆绳索;“Dad vuelta”通常会说得很有气势,意思是全力以赴。此外,还有其他很多卡斯提尔语指令,足以涵盖船员操作帆船所需的任何动作。例如,“Dejad las chafaldetas”指放出托帆索,“Azal aquel briol”指拉起那条帆脚索,“Leva el papahigo”指升起主帆,“Pon la mesana”指扬起后桅纵帆,“Tira de los escotines de gobia”指收起上桅帆绳索。若船长喊出“Suban dos a los penoles”,就是要派两名船员迅速爬上桅杆,而且在向上爬的时候不要往下看翻滚的波涛。而“Juegue el guimbalate para que la bomba achique”则表示再多派些人到甲板下面拼命摇泵,直至将舱底污水抽出船舱。水泵周围的舱底污水四处横流,非常不卫生,船员们一闻到那股恶臭就作呕。水泵是海上航行的必需品,假如没有它,船只会慢慢进水,直至沉没;但操作水泵能让好几队身体强壮的船员筋疲力尽。有些船员为了拯救船只而拼命抽水,最终由于疲劳过度而病倒甚至死亡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1705704356
1705704357 在进行日常繁重的工作时,船员们会吟唱一些被称为“萨洛玛”(saloma)的非宗教歌谣。他们对歌词了然于心,如果正在起锚,领唱的船员会先吼出或大声唱出歌词的前半部分,其他拉绳索的船员则接着唱后半句。比如领唱员先唱“O dio”,其他船员整齐划一地接上“Ayuta noy”;领唱员又大声唱道“O que somo”,其他人则接着唱“Servi soy”,然后领唱员再唱“O voleamo…Ben servir”。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唱下去,直至船长命令加快速度,船员们才气喘吁吁地把船锚拉上来。
1705704358
1705704359 踏上征途后,船员们很快就把自己在岸上的身份抛诸脑后,因为他们要遵守舰队的规则。无论他们是卡斯提尔人、希腊人、葡萄牙人还是热那亚人,他们的国籍都不再重要了,既然加入了摩鹿加舰队,就要统一生活在舰队严格的社会结构之下。船员们所住的船舱虽然紧紧挨在一起,却属于不同阶级。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只能依靠自己。
1705704360
1705704361 船上所有人都有着严格的劳动分工。最底层的是杂工,两人一组被分配到各舰船。许多杂工只是8岁小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15岁,而且通常都是孤儿。并不是所有杂工都生来平等。有一类做杂工的小孩其实是被人从塞维利亚码头诱拐来的;如果他们没有上船,也许就要在街上流浪,学做扒手,四处招惹麻烦。然而在舰队里,他们经常被虐待,被大人们无情剥削,得不到应有的收入,有时候还成为其他老船员的性侵对象。他们平常要做很多杂务,比如用水桶从海里打海水上来擦洗甲板,在用餐的时候负责上菜,用完餐后清洗餐具,此外还要完成上级交代的其他杂事。
1705704362
1705704363 另一类杂工则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他们享有特权,相对没有那么多差事,而且还受到舰队官员的保护。这些年轻人通常是从家境富裕、有良好社会关系的家庭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只给自己的保护人当杂工,学习一门手艺,然后从基层逐步晋升。他们的职责比那些被强迫服役的小孩要轻得多。
1705704364
1705704365 享有特权的杂工需要看管舰队的16只威尼斯砂时计。这些砂时计其实就是沙漏,在古埃及,人们用它来计时和导航。这种计时器由一个上下两段的玻璃容器组成,上段的玻璃容器里装有一些沙子,在一个经过精确测量的时间段内,沙子会慢慢流入下段的玻璃容器,而这段时间通常是半小时或一小时。看管砂时计的工作很轻松,只要在白天和夜晚每隔半小时把沙漏翻一面就行,但这项工作非常重要。对于一艘漂泊在海面上的船只而言,砂时计是唯一可靠的计时工具,船长要靠它来推算船位和换班,假如一艘船的砂时计出现故障,那这艘船也就基本上陷入瘫痪了。
1705704366
1705704367 在摩鹿加舰队,每艘船都有两名砂时计杂工,而且在船上操作砂时计还带有某种宗教意味。人们认为,负责看管砂时计的杂工是天真纯洁的。他们一边翻转砂时计,一边吟诵圣诗或祷文,以呼唤上帝的指引,保佑船只旅途安全。通常情况下,两名学徒要同时大声吟唱,以显示他们在及时履行自己的职责。到了晚上,他们的声音盖过了船员们说黄色笑话的喧闹声。他们向圣母玛丽亚祈祷,时刻提醒着船员:即使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他们仍要履行自己的宗教义务。
1705704368
1705704369 完成祈祷后,这两名杂工便召唤新的值班人员就位。“上甲板!上甲板!”他们大声叫道。值早班的船员摇摇晃晃地走到老地方,背对一块挡板或悬空的木饰物,以一种舒适的姿势蜷缩着。他们手里可能抓着一把硬饼干或咸鱼,并且肯定痛惜自己长期睡眠不足。大海永不眠,值班的船员也因为船上的夜晚跟白天一样嘈杂而睡不着觉。
1705704370
1705704371 在当班之前,如果船员刚好有空,他们可能会去解个手。在航行过程中,解手是件不快甚至可笑的事情。小便的时候,他们就面朝大海站着,不过要确保海风不会把尿液往回吹甚至吹到别人身上。大便就更加困难了,需要高超的平衡能力。船员要把身子探过栏杆,保持放松,然后蹲坐到一张悬在半空的粗糙坐便椅上,椅子下面就是汹涌的波涛。每艘船有两张被称作“花园”(jardine)的坐便椅,船首一张,船尾一张。如厕之地居然起了个与鲜花相关的名字,想想也可笑。船上毫无隐私可言,所以解手的船员蹲下将屁股坐到椅子上之后,还要避免自己暴露太多被别人看见。如果船员大便的时候恰好遇上风急浪大,冷冰冰的浪花就会溅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有人甚至从“花园”坐便椅一头栽进海里,就这样丢掉了性命,而且这种情况还出现了不止一次)。大便结束后,他就用一小段沾满沥青的绳子擦屁股,然后再爬上甲板,心里肯定舒了一口气。
1705704372
1705704373 这种肮脏不堪、充斥着噪声和恶臭的船被西班牙人称作“飞猪”,也算实至名归吧?
1705704374
1705704375 值班的船员虽然疲倦不堪,但就位后还是要紧盯着海面,看前方是否有隐藏的浅滩;另外他们要检查索具,擦干绳索上的露水,然后检查风帆是否受损,还要擦洗、修理、翻修和抛光船只的每一处裸露面,把沥青抹在磨损的麻绳上,并修补破裂或崩裂的风帆。他们不仅要把武器清洁得一尘不染,还要保护食物不长害虫,只是常常无能为力。在海上航行了几个月之后,摩鹿加舰队五艘舰船的状况比它们刚离开塞维利亚时差多了。
1705704376
1705704377 学徒的等级仅高于杂工,也是所有船员中经常受到差遣、极其弱势的群体。他们的年纪从17岁到20岁不等,每当船长下令收起或扬起风帆,他们就要马上奔向桅杆上的观察哨,或者前去划动船桨,或者操作复杂的机械装置、滑轮、吊臂、缆绳、船锚,以及各种固定和活动的索具。他们要相互配合操作绞盘,用杠杆转动鼓轮,还要装卸沉重的补给品、武器和压舱物。他们甚至要给船长剃腿毛或修剪脚趾甲,可能也是为接下来两人发生性关系创造条件,尽管同性恋行为是被严格禁止的。学徒是最有可能因不服从命令而被处罚的群体,还有可能戴着足枷禁足一周时间。
1705704378
1705704379 如果学徒经受住了海上的各种磨难和危险,他就可以申请“水手”证,该证书是由舰船的领航员、水手长和船长签发的。获得水手证之后,学徒就变成职业海员,只要寿命够长,其职业生涯便可持续大约20年之久。水手将逐步学习掌舵、放测深绳和捻接缆绳,从而逐渐获得晋升。如果他们表现出数学方面的才华,还可以学习画航海图及测量天体以确定船舶方位。
1705704380
1705704381 绝大多数水手都只有十几二十岁,三十岁的水手已经是老油条了。如果他们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活着,那么他们早就见识过海上生活的残酷、孤独、病痛,也体验过短暂的友情和英雄主义情怀,并且经常遇到阴险狡猾和残酷无情之人。他们知道船东的贪得无厌,也深知国王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以及船长们的独断专行。四十岁以后,水手就基本上不出海了,但麦哲伦离开塞维利亚时就大概是这个年纪,即便他不是摩鹿加舰队中最年长之人,也称得上是元老级人物了。
1705704382
1705704383 普通水手再怎么晋升,级别也不会高过舰船炮手这样的专业人员。这种专家能手不可多得,是新大陆探险队的中流砥柱。他们擅长操作大炮、制作火药、挑选炮弹,而且要在整个航行过程中护理武器,确保其安全、干净、不生锈,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绝大多数炮手都是佛兰德人、德国人或意大利人,卡斯提尔人不擅长用炮,为了训练他们,贸易局在队伍中保留了一名炮击教官。贸易局负责提供大炮,但受训炮手要支付教官的工资和火药费用,这一点足以打消许多潜在学员的学习念头。还有一些专业领域虽不像炮手那么充满魅力,但对于舰队同样重要,比如木匠、填船缝工和箍筒匠。箍筒匠通过更换卡箍和桶板以及封堵漏水点等方式来修补舰队上数以百计的酒桶和水桶。舰队还配备了潜水员,他们的职责就是潜到船底,在必要的时候清理舵叶和龙骨上的海藻,并检查船体是否出现破损和渗漏。
1705704384
1705704385 舰队还有另外一种专业人员,那就是理发师。“理发师”这个名称带有一定的欺骗性,刮胡子并非其主要职责,他们在船上还扮演着牙医、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的角色,用各种秘方、草药甚至是偏方医治船员。摩鹿加舰队的理发师名叫埃尔南多·布斯塔门特,他是乘坐“康塞普西翁号”出海的。现存资料表明,他的医疗用品是在起航前不久的1519年7月19日从一个名叫霍安·维尔纳尔(Johan Vernal)的药剂师那里采购的。他的药品中有用茴香、蓟花、菊苣等各种草药蒸馏而成的液体,也有被称为灵丹妙药的泻药,还有松节油、猪油、各种药膏和油膏、甘菊、蜂蜜、熏香以及水银,它们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些小罐子里。布斯塔门特还随身携带了一套工具。在那个年代,除了用来研磨药粉的一只铜研钵和一把铜研杵之外,船舶急救箱里的工具还包括一把手术剪、一把柳叶刀、一只拔牙器、一只铜制灌肠器以及一杆秤。在未来好几年时间里,这些为数不多的药物和医疗工具要满足舰队260名船员全天候的医疗需求。事实上,布斯塔门特在航行过程中最常做的事情是拔牙,而不是治疗其他身体疾病。
1705704386
1705704387 没人想做舰队的厨师,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份工作太有失身份了。假如一名船员对厨师说他的胡子闻起来有一股油烟味,两人肯定会打起来。因此,船员们只好轮流做饭,或者花钱让学徒煮给他们吃。在天气恶劣的时候,船上根本就没人做饭,船员们只能喝着葡萄酒,吃点冰冷的硬饼干和咸鱼。
1705704388
1705704389 除了这些传统角色之外,舰队的人员名单中还有一些实际上不在船上的人。按照航海界的习俗,圣徒也要列入船员名单。麦哲伦舰队中的圣徒包括布尔戈斯守护圣徒圣阿德尔莫(Santo Adelmo),深受船员喜爱、以拯救失事船员和顺风护航而著称的里斯本守护圣徒安东尼奥·德·里斯本(Saint Antonio de Lisboa),被西班牙人奉为抗击暴风雨的守卫者的圣巴巴拉(Santa Barbara),以及本笃会(2)(Benedictine)所信奉的蒙特塞拉特夫人(Nuestra Senora de Montserrat)。更值得注意的是,舰队要把一部分收益赠予这些圣徒,以感谢他们的庇护。其实,基督教会是最终的受益者,这样的安排非常聪明。
1705704390
1705704391 在舰队的等级制度中,高级船员的地位比水手和专业人员高。负责监管船上食物供应的膳务员、水手长、副水手长和纠察长都属于高级船员。“纠察长”是一种比较笼统的叫法,其身份相当于国王的驻船代表或武官,承担纠察职责。如果麦哲伦想逮捕一名船员,只需要吩咐纠察长去做就行。由于这一职务不受船员待见,纠察长总是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1705704392
1705704393 舰队中地位最高的人是规划航行路线的领航员、监管贵重货物的船主及船长。这三名高级人员都有自己的随从(麦哲伦有好几名随从,包括他的私生子),而且尽量避免与普通船员和学徒打交道。他们有自己的隔间,里面的空间当然很狭窄,但却是他们有别于其他人的标志。他们也几乎很少与其他船员一起就餐。对于舰队甚至是旗舰“特立尼达号”的绝大多数人而言,麦哲伦似乎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专横独裁,凡事随心所欲。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王法,其他人必须靠他的技能、运气和良好判断力才能在船上活下去。
1705704394
1705704395 虽然包括麦哲伦在内的船长们会非常专横,但船员们的命运实际上掌握在西班牙《海事法》(Consulado del Mare)手里,至少理论上如此。《海事法》正式编纂于1494年,但在这之前,它就已经存在并生效了。该法典规定了几种招聘船员和向船员支付薪水的方式,并明确指出了普通船员必须完成的日常杂务,比如“进树林找木头,寻找和制作木板,制作圆木和绳索,烘焙食品,与水手长一起操纵小艇,装卸货物,时刻听从大副的命令,拿圆木和绳索,搬木板,把商人的所有食物搬上船,把小船拖过去”。法典还规定了船员不服从命令时将受到的惩罚,比如“若非在港口过冬,海员不得赤身裸体,若有违纪者,应用绳子将其捆绑,从桁杆上扔入海里三次。若有海员违规三次,应停发其薪水,扣留其在船上的一切物品”。此外,无论船长命令船员去哪里,船员都要照做,即便“去到世界的尽头”。因此,根据《海事法》,麦哲伦有权把船员带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比如香料群岛,甚至更远的地方。
1705704396
1705704397 《海事法》的条款也明确规定了船员的日常饮食,从而给他们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例如,船员有权利每周吃三顿肉,“即周日、周二和周四”;其他时间应为船员提供“麦片粥,而且每天晚上都要提供面包作为辅食。周日、周二和周四早晚应向船员提供红酒”。至于麦哲伦到底允许船员喝多少红酒,有各种不同版本的说法,但他很可能准许他们每人每天喝两升。《海事法》还规定,在人们经常庆祝的宗教节日期间,船长要将船员的食物配给量加倍。据说,麦哲伦一丝不苟地遵守了这些规定,但为了避免饿肚子,他不得不缩减食物配给量。随着探险活动的不断深入,他跟当时的其他船长一样,显然受到两件事情的困扰——一是如何维持脆弱船只的适航能力,二是如何为那些难以驾驭的手下找到足够的食物。
1705704398
1705704399 为什么船员们能忍受这一切?为什么普通船员和训练有素的高级船员都放弃了温暖舒适的家庭生活,经年累月地生活在这严酷的环境当中?为什么他们能够忍饥挨饿,忍受屈辱以及极其痛苦的鞭笞和棍棒毒打?为什么他们能够忍受害虫、干渴、中暑和没有女人的折磨?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出海航行。有人为了荣誉,有人因为贪婪,有人为了逃避现实,有人出于习惯和绝望,还有的人则纯属机缘巧合。在经验丰富的西班牙船员埃斯卡兰特·德·门多萨看来,船员可分为两类。“其中一类属于刚开始以航海作为谋生手段的人,比如穷人……为了维持生计,做海员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职业,对于那些出生在港口和沿海地区的人而言更是如此。这种海员所占的比例最大。”他指出,“尽管他们也想接受其他职业的训练,但他们不是个性不合适其他行业,就是能力不足,”所以只能选择做海员。出海不仅是他们,也极有可能是其父辈的谋生手段。他们对大海的了解更甚于陆地。出海航行时,他们可以把日常琐事抛诸脑后。他们知道,待在家中就要整日面对枯燥无味的生活;而在海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经历了远航的磨难之后,如果他们能生存下来,那么余生就有了吹嘘的资本。他们还知道,假如能成功地把少量黄金或香料偷偷带回国,他们和家人就有了足以维持生活的储备金,以应付生命中的各种不测。
[ 上一页 ]  [ :1.7057043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