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710880
1705710881
蝗虫原是空飞物,天遣来为百姓灾;本县若还驱得去,贵司却请打回来!
1705710882
1705710883
这位天赋里缺少治人之道的区区县令,虽然有些书生气,却并不昏庸。从小陶冶他的圣人教诲和为人的天良,让他始终秉持着作为一个食朝廷俸禄的“父母官”所应用的道德意识。
1705710884
1705710885
在封建时代的官场中,向上对驾驭和使用自己的上司负责与向下对供养和仰赖自己的百姓负责,这之间所存在的不可避免的矛盾,永远在折磨和鉴别着每一位跻身其间的官吏。米芾在陷入这种窘境时,同样只能天真而执拗地表现着他的书生气。
1705710886
1705710887
也是在雍丘县任上,这一年大荒,雍丘全境饥民相携逃荒,哀鸿遍野。而有司扣留了例应发放的赈济,理由是这个已经无粮可缴的县分交不出当年的夏税。催租的官吏天天坐在县衙里,米县令被夹在职责和良心的夹缝当中。他做不出几年前苏轼为灾民请留上供米数十万石的豪举,也终于没有想象出苏轼以工代赈疏浚西湖那样的妙策,忧思苦虑的结果,只是留下一纸请求调为庙监的辞呈,一首牢骚愤懑的《催租诗》:
1705710888
1705710889
一司旦旦下赈济,一司旦旦催租税。单状请出三抄纳[1],百姓眼中聊一视。白头县令受薄禄,不敢鞭笞怒上帝。救民无术告朝廷,监庙东归早相乞。
1705710890
1705710891
对米县令的乏智和无能,有一部分人是不会苛责的,那就是他们治下和不属于他们治下的苍生百姓。不过这对于他们个人在当时的身世遭际、对于他们将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适应和顺从自己的命运,都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和影响。不适合于官场生涯的人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以晋人陶潜为典范和先导,离开了官场,找到了各自选择的——实际上却是彼此同样的归宿,在那里他们共同书写了一部大书——田园文学。
1705710892
1705710893
这是一本读不完、说不尽的巨作。无数生命的伟大和可悲、高尚与辛酸、辉煌和抑郁,都用活着的文字写在里面。
1705710894
1705710895
米芾的生命却在书写着另一部书。
1705710896
1705710897
他混混沌沌、漫不经心地在窄小的仕途上踱来踱去,数十年始终没有离开与他天性极不相宜的官场。没有些微的官声,没有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政绩,没有弄到一个像样的官阶和官职。从仕三十年,他的墓志铭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供记颂的东西。在官场政治这块田地里,他只是一个矮小可怜的侏儒。人们可以想象,这数十年官署的光阴是多么干瘪无聊,这位为官者数十年中的心绪又会是多么的阴沉枯萎。
1705710898
1705710899
然而,这种状态的米芾,我们是看不到的。
1705710900
1705710901
在中国文化史上,米芾是一尊相当有光辉的塑像。他不仅被当时的几位大名人一致推重,被苏轼称许为“天下第一等人”,而且米芾这个名字,几乎在各个时代的中国都家喻户晓,他得到的声誉和仰慕远远超过不少文治武功的帝王和达官显宦们。作为一个庸碌的小文官的阴郁心理,全然隐没在一片宏丽氤氲的云霓背后。
1705710902
1705710903
1705710904
1705710905
1705710907
广陵散:中国狂士传 与石头有关的生命
1705710908
1705710909
米芾心中的云霓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纯粹精神性的世界。
1705710910
1705710911
发生过这么件事:
1705710912
1705710913
绍圣年间,米芾尝为涟水军使(今江苏省涟水县),此地向西南不远,就是远近闻名的灵璧(在今安徽省)。灵璧的出名是由于它的磐石。这种石料质地精良,叩之作金玉之声。唐人采之,制作磐。磐石中又有色泽美润,形态奇巧,玲珑如峰峦的。正是这一类石头,像主人似的占据了米芾的官署。米芾费尽心思,毕恭毕敬地把他们弄进衙门,弄进后园,弄进居室。一尊一尊地加以评骘品鉴,选择世间语言中最美好的字眼逐一为他们命名。
1705710914
1705710915
这项活动能让涟水军使整天把自己关在后院不出来视事。于是按察使杨某风闻了这位极不称职的下属的作为,赶往涟水履行自己纠察的职责。他辞色俱厉地对玩物丧志的米军使说:“朝廷以千里付公,汲汲公务,犹惧有缺,那得终日弄石!”
1705710916
1705710917
米芾不止一次地遭到过这类呵责,他在官场的黯淡光景也与此大有关系。
1705710918
1705710919
然而,这正是米芾之为米芾。他没有理会,也几乎不怎么理会这些谴责、申斥和鄙夷。他的灵魂正是在这些令人不耐的声色里悠悠进入另一个境界。必须远避尘嚣的山林田园,无须什么万念俱息的苦寂修炼,他便能够像一个梦游者,像神魔附体,像老僧入定一样,在公务冗繁、人濑喧嚣之中让自己悠然升入另一空间,另一片热土。
1705710920
1705710921
崇宁二年(1103年),米芾正在短暂的无为军(今安徽无为)任中。濡须水经过无为境内东入长江。米芾闻知河畔有一块异石。这石不知从何而来,忽然一日间出现在水边。由于它来历的神异色彩,没有一个人敢去触犯这块外形美妙足供清赏的怪石头。米芾以地方父母官的权威态度,命人把祸福莫测的石头移到州治,以求朝夕相伴。运石的人进了州衙,米芾叫人把异石安置在庭中,自己盥浴更衣,设席拜于庭下,高声祝道:
1705710922
1705710923
“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
1705710924
1705710925
自此之后,米芾的名字便永远同怪异的顽石联结在一起了。
1705710926
1705710927
“米癫拜石”成为当时与后世腾嚣众口的趣话,成为历代画家最珍爱最典范的画材。与“太白醉月”“张癫狂草”等等一样,成为一种凝定的象征体。濡须水边的顽石是无生命的,而它却呼唤和反射了一个极其旺盛,无比激昂的生命,一个只为着高超的精神追求而存在、而颤动的生命。
1705710928
1705710929
米芾为这段独具性格的佳话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无为军的官职。他拜石的事受到了言官弹劾:无为军知州公然把一块莫名其妙的怪石头请至官厅奉之上座,口称兄长,礼赞跪拜,这样疯疯癫癫的行为难道是一位受命于天子的现任官员所能有的吗?
[
上一页 ]
[ :1.7057108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