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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4年早春,鸟鸣山静的湘阴白水洞前,一个骑毛驴的老者,带着一个书童,肩背一只袋,正在左顾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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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头戴方巾,衣衫老旧,胡子拉喳,面容清癯,背脊微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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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下了毛驴,念诗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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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仆人左乔闻声而看,进去通报,说:有个老者来化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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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正在后山喂鸡呢。见有人进山来,猜也是穷苦人,就擦干手,进洞里取钱。按照柳庄规矩,一般打发三五文钱,但见是个老者,左宗棠就数了十二文,放进他手里,随口说: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给你十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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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老者不接、不谢、不走,狮子大开口,要加钱。他说:孔子弟子三千,孟子门徒三千,请先生再赏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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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强讨的乞丐,左宗棠纳闷了。此人出口成章,不是一般的人,跑到这深山里来讨钱,必定有缘由。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于是客气地请进洞边茅屋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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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进屋观望,看到茅屋墙壁挂的林则徐手书的那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对联,仔细端详了一会,叹息一声,嘲笑说:能让林宫保自称“愚弟”的人,是什么样的大人才啊!可惜啊,林公看错了人,重托也要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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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一听,不得了,来了个高人。追问他:看错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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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摇头说,一个叫作“五画生”的人。此人被誉为今亮,可实际上呢,与古亮差太远了。刘皇叔当年一句“先生不出,如苍生何?”,古亮就出山救天下了;今天强敌压境,湖湘告急,哀鸿遍地,生灵涂炭,可“今亮”呢?只会吹牛,说什么“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就敢纸上写写,门上挂挂而已。这不叫看错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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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被羞得满脸通红。他突然想起,哈哈一笑,说,老兄你就别兜圈子了,露出真相吧,中午我们来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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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老者就是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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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让人意外,也给左宗棠挣足了面子。诸葛亮当年被三顾茅庐,主子只有刘备。左宗棠这里,张亮基后脚跨出去,骆秉章前脚就跨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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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则故事听起来充满传奇,市井街坊津津乐道。但因为是野史,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严肃的史家不予采信,认为完全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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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证的信史是,左宗棠辞幕才回到湘阴,骆秉章马上派人前去礼聘。左宗棠见信和礼品后十分感动,他说,“骆中丞及方伯、廉访诸公以书币见招,并委郑司马入山敦促,礼意优渥,实为可感”。但左宗棠还是婉言拒绝了。原因是与张亮基合作一年,他对官场已经有点灰心:“年来心血耗竭,不欲复参戎幕,已托词谢之,自此匿迹销声,转徙荒谷,不敢复以姓字通于尘界矣。”骆秉章见礼聘无效,又想到用职位来诱惑左宗棠出山,就借上一年左宗棠在浏阳战斗中的功劳显著,向朝廷“保奏其以直隶州升用”,没想到左宗棠得知后又辞谢了(“上书辞之无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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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秉章第一次礼聘失败,诱惑也无功而返,并不气馁。他的策略是,不断派人前去礼聘。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他看清楚了,左宗棠的心不是金石,而是热血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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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秉章放下身段,不厌其烦地礼聘,能将左宗棠请出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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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其时正纠结。他心里已经非常清楚:骆秉章是骆秉章,清廷的湖南政府是清廷的湖南政府,他对骆秉章会心生感激,不代表他会对朝廷感动。官场是中国最大的流动江湖,谁也不知道,骆秉章会不会像张亮基那样,随时抽身而走,另有高就。自己呢,随时就会像头孤独的小牛,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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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左宗棠这次为什么又答应出山了呢?骆秉章单靠礼聘是聘不出来。关键有三点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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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形势所逼,二是退路全封,三是人情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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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形势,湖南新的大战在即。进入1854年后,太平军的枪,像经上帝之手摸过,战无不克,攻无不胜:1月,攻击庐州,江忠源民兵队全军覆没,江忠源自己投水自杀,太平军西征部队全线攻入湖南;2月,湖北黄州被轻取,湖广总督吴文镕战死,太平军攻入汉口、汉阳,再占湖南岳州;3月初,湘阴县城被太平军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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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前,左宗棠考察白水洞,最坏的打算,是太平军占领湘阴,今天果然成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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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逼得左宗棠考虑直面太平军后各种可能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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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林翼第一次劝说左宗棠出山与张亮基合作,说了句当时他感受并不深,至今想来却直击心脏的话:如果湖南湖北全部被太平军占领,你左宗棠无论是躲在柳庄,还是缩在白水洞,真能保证自己免祸吗?(“设楚地尽沦于贼,柳庄白水其独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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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这句话对左宗棠有一种驱使的动力;现在,他才体味到潜台词中的杀伤力。他蓦然记起赤壁大战前,鲁肃劝孙权的典故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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