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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15 我找到了十五岁时写的三页日记,可以看出那时念书的生活情况。辛亥后,在我那一圈儿里一直保留着宣统年号,这几页日记上标着是“宣统十二年十一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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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17 二十七日,晴。早四时起,书大福字十八张。八时上课,同溥杰毓崇共读论语、周礼、礼记、唐诗,听陈师傅讲通鉴辑览。九时半餐毕,复读左传、榖梁传,听朱师讲大学衍义及写对联,至十一时功课毕,请安四宫。是日庄士敦未至。因微受感冒,遂还养心殿,书福寿字三十张,复阅各报,至四时餐,六时寝。卧帐中又读古文观止,甚有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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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19 二十八日,晴。早四时即起,静坐少时,至八时上课。仍如昨日所记。至十二钟三刻余,庄士敦至,即与溥佳读英文。三时,功课毕,还养心殿。三时半,因微觉胸前发痛,召范一梅来诊,开药方如下:薄荷八分,白芷一钱,青皮一钱五分炒,郁金一钱五分研,扁豆二钱炒,神曲一钱五分炒,焦查三钱,青果五枚研,水煎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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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21 晚餐后,少顷即服。五时半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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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23 二十九日,晴。夜一时许,即被呼醒,觉甚不适。及下地,方知已受煤毒。二人扶余以行,至前室已晕去。卧于榻上,少顷即醒,又越数时乃愈。而在余寝室之二太监,亦晕倒,今日方知煤之当紧(警)戒也。八时,仍旧上课读书,并读英文。三时下学,餐毕,至六时余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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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25 我的陆润庠师傅是江苏六和人,做过大学士,他教我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教满文的伊克坦是满族正白旗人,满文翻译进士出身,教了我九年多满文。和陆、伊同来的陈宝琛是福建闽县人,西太后时代做过内阁学士和礼部侍郎,是和我相处最久的师傅。陆死后添上教汉文的做过国子丞的徐坊,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和以光绪陵前植松而出名的梁鼎芬。对我影响最大的师傅首先是陈宝琛,其次是后来教英文的英国师傅庄士敦。陈在福建有才子之名,他是同治朝的进士,二十岁点翰林,入阁后以敢于上谏太后出名,与张之洞等有清流党之称,不过后来一放到下边,不如张之洞走运。他会办南洋事务没有办好,被降五级,回家赋闲一连三十年没出来。辛亥前夕被起用,原放山西巡抚,未到任,被留下做我的师傅,从此没离开我,一直到我去东北为止。在我身边的遗老之中,他是最称稳健谨慎的一个。在我当时的眼中,他更是最忠实于我,最忠实于“大清”的一个。在我感到他的谨慎已经妨碍了我之前,他是我唯一的智囊。事无巨细,咸待一言决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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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27 “有王虽小而元子哉!”这是陈师傅常微笑着对我赞叹的话。他笑的时候,眼睛在老光镜片后面眯成一道线,一只手慢慢捋着雪白而稀疏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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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29 比这种空洞的恭维更叫我感兴趣的是他的闲谈。我年岁大些以后,差不多每天早晨,他总要讲些民国的一些新闻,像南北不和,督军火并,府院交恶,都是他的话题。说完这些,少不得再用另一种声调回述“同光中兴、康乾盛世”,当然特别喜欢说他当年敢于进谏西太后的故事。每提到给民国做官的那些旧臣,他总是愤愤然的。像徐世昌、赵尔巽这些人,他认为都应该列入贰臣传里。在他嘴里,革命、民国、共和,都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和这些字眼有关的人物,都是和盗贼并列的。“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这是他对一切不顺眼的总结论。记得他给我转述过一位遗老编的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他加上一个横批是:“旁观者清。”他在赞叹之余,给我讲了卧薪尝胆的故事,讲了“遵时养晦”的道理。他在讲过时局之后,常发出慨叹:“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天与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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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31 朱益藩师傅教书的时候不大说闲话,记得有时候他总有精神不振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爱打牌,一打一个通夜,所以睡眠有点不足。他会看病,我生病有时是请他看脉的。梁鼎芬师傅是个爱说话的,他与陈师傅不同之处是说到自己的地方比陈师傅要多些。有一个故事我听他说了好几遍。他在光绪死后,曾发誓要在光绪陵前结庐守陵,以终晚年。他的故事是发生在他守陵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灯下读史书,忽然院里跳下一个彪形大汉,闯进他屋里,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他见此异状,面不改色地问道:“壮士何来?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级?”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动了,下不得手。他放下书,慨然引颈道:“我梁某能死于先帝陵前,于愿足矣!”那人终于放下匕首,双膝跪倒,自称是袁世凯授命行刺的,劝他从速离去,免生不测。他泰然谢绝劝告,表示绝不怕死。这故事我听了颇受感动。我还看见过他在崇陵照的一张相片,身穿清朝朝服,身边有一株松苗。后来陈宝琛题过一首诗:“补天回日手何如?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依山庐。”他怎么把终老于陵旁的誓愿改为不见青松心不死,又怎么不等松青就跑进城来当了我的师傅,我始终也没明白,当时也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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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33 当时想不起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的师傅们究竟对至圣先师是怎么个态度,我也不求甚解。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陈师傅最信卜卦,并为我求过神签,向关帝问过未来祖业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师傅笃信扶乩,朱师傅向我推荐过“天眼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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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35 我过去曾一度认为师傅们书生气太多,特别是陈宝琛书生气后来也很使我不耐烦。其实,认真地说来,师傅们另外还有许多举动并不像是书生干的。书生往往不懂商贾之利,但是现在有几张赏单让我回忆起一些事情。这是“宣统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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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37 赏陈宝琛 王时敏晴岚暖翠阁手卷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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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39 伊克坦 米元章真迹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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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41 朱益藩 赵伯驹玉洞群仙图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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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43 梁鼎芬 阎立本画孔子弟子像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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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45 还有一张“宣统九年三月初十日”记的单子,上有赏伊克坦、梁鼎芬每人“唐宋名臣像册”一册,赏朱益藩“范中正夏峰图”一轴、“恽寿平仿李成山水”一轴。这类事情当时很不少见,加起来的数量远远要超过这几张纸上的记载。我当时并不懂什么字画,赏赐的品目,都是这些最内行的专家们自己提出来的。至于不经赏赐,借而不还的那就更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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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47 有一次在书房里,陈师傅忽然和我说,他无意中看到两句诗,“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将来临的七十正寿,请求我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赐给他作寿联。我答应了之后,他就对他的同事朱益藩吹嘘说:“皇上看到这两句诗,说正像陈师傅,既然是皇上这样说,就劳大笔一挥,写出字模供皇上照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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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49 这些师傅们去世之后,都得到了引起过其他遗老羡慕的谥法。似乎可以说,他们要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们所要给我的,也给了我了。我接受师傅们给我的真正的教导,虽然毓庆宫里没有考试,可是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实践上,表现出了让师傅们大为满意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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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51 那年奕劻去世,他家来人递上遗折,请求谥法,内务府把拟好的字眼送我选择。按例这类事情我是要和师傅们商量的,那两天我患感冒,没有上课,师傅不在跟前,我只好自己拿主意。我把内务府送来的谥法看了一遍,很不满意,就扔在一边,另写了几个坏字眼,如荒谬的“谬”,丑恶的“丑”,以及幽王的“幽”,厉王的“厉”,作为恶谥,叫内务府拿去。过了一阵儿,我的父亲来了,结结巴巴地说:“皇上还还是看在宗宗室的分上,另另赐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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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53 “那怎么行?”我理直气壮地说,“奕劻受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坏在奕劻手里,怎么可以给个美谥?只能是这个:丑!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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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55 “好,好好。”父亲连忙点头,拿出了一张另写好字的条子来,递给我,“那就就用这这个,‘献’字,这这个字有个犬旁,这这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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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57 “不行!不行!”我看出这是糊弄我,师傅们又不在跟前,这简直是欺负人了,我又急又气,哭了起来,“犬字也不行!不行不行……不给了!什么字眼也不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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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59 我父亲慌了手脚,脑后的花翎跳个不停地只顾点头:“别哭别哭,我找找找上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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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61 第二天我到毓庆宫上课,告诉了陈宝琛,他乐得两只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连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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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63 “皇上跟王爷争得对,争得对……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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