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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想不起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的师傅们究竟对至圣先师是怎么个态度,我也不求甚解。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陈师傅最信卜卦,并为我求过神签,向关帝问过未来祖业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师傅笃信扶乩,朱师傅向我推荐过“天眼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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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去曾一度认为师傅们书生气太多,特别是陈宝琛书生气后来也很使我不耐烦。其实,认真地说来,师傅们另外还有许多举动并不像是书生干的。书生往往不懂商贾之利,但是现在有几张赏单让我回忆起一些事情。这是“宣统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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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陈宝琛 王时敏晴岚暖翠阁手卷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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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克坦 米元章真迹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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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益藩 赵伯驹玉洞群仙图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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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鼎芬 阎立本画孔子弟子像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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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张“宣统九年三月初十日”记的单子,上有赏伊克坦、梁鼎芬每人“唐宋名臣像册”一册,赏朱益藩“范中正夏峰图”一轴、“恽寿平仿李成山水”一轴。这类事情当时很不少见,加起来的数量远远要超过这几张纸上的记载。我当时并不懂什么字画,赏赐的品目,都是这些最内行的专家们自己提出来的。至于不经赏赐,借而不还的那就更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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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书房里,陈师傅忽然和我说,他无意中看到两句诗,“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将来临的七十正寿,请求我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赐给他作寿联。我答应了之后,他就对他的同事朱益藩吹嘘说:“皇上看到这两句诗,说正像陈师傅,既然是皇上这样说,就劳大笔一挥,写出字模供皇上照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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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师傅们去世之后,都得到了引起过其他遗老羡慕的谥法。似乎可以说,他们要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们所要给我的,也给了我了。我接受师傅们给我的真正的教导,虽然毓庆宫里没有考试,可是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实践上,表现出了让师傅们大为满意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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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奕劻去世,他家来人递上遗折,请求谥法,内务府把拟好的字眼送我选择。按例这类事情我是要和师傅们商量的,那两天我患感冒,没有上课,师傅不在跟前,我只好自己拿主意。我把内务府送来的谥法看了一遍,很不满意,就扔在一边,另写了几个坏字眼,如荒谬的“谬”,丑恶的“丑”,以及幽王的“幽”,厉王的“厉”,作为恶谥,叫内务府拿去。过了一阵儿,我的父亲来了,结结巴巴地说:“皇上还还是看在宗宗室的分上,另另赐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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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行?”我理直气壮地说,“奕劻受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坏在奕劻手里,怎么可以给个美谥?只能是这个:丑!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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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父亲连忙点头,拿出了一张另写好字的条子来,递给我,“那就就用这这个,‘献’字,这这个字有个犬旁,这这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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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我看出这是糊弄我,师傅们又不在跟前,这简直是欺负人了,我又急又气,哭了起来,“犬字也不行!不行不行……不给了!什么字眼也不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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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慌了手脚,脑后的花翎跳个不停地只顾点头:“别哭别哭,我找找找上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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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到毓庆宫上课,告诉了陈宝琛,他乐得两只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连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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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跟王爷争得对,争得对……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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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次争论结果,我又上了当。南书房翰林们最后拟了一个密字,我以为这不是个好字眼,就同意了,后来从苏洵的《谥法考》上查到“追补前过日密”这句话,已经来不及了。但是这次和父亲的争论,经师傅们的赞颂和传播,在遗老中间竟称颂一时。梁鼎芬在侍讲日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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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九年正月初七日,庆亲王奕劻薨。初八日遗折上,内务府大臣拟旨谥曰“哲”,上不可……初十日,召见世续、绍英、耆龄,谕曰:“奕劻贪赃误国,得罪列祖列宗,我大清国二百余年之天下,一手坏之,不能予谥!”已而谥之曰“密”。奕劻本有大罪,天下恨之。传闻上谕如此,凡为忠诚义士,靡不感泣曰:真英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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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五、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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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我的幼年生活,就不能少了太监。他们服侍我吃饭、穿衣和睡觉,陪我游戏,伺候我上学,给我讲故事,受我的赏也挨我的打。别人还有离开过我的时间,他们整天不离我左右。太监是我幼年的主要伴侣,是我的奴隶,也是我最早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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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使太监的历史起于何年,我不知道,但知道结束的日子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取得胜利,我从帝王宝座上第三次摔下来的那天。那时可能是太监最少的时候,只有十名左右。据说人数最多的是明朝,达两万名。清朝祖制上使用太监在职务和数量上都有过限制,但西太后时代还有三千多名。辛亥以后,优待条件上规定不许再收阉人,内务府偷着收用过新太监,总数还是年年减少。据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宣统十四年正月行二月分小建津贴口分单”上的统计,到这年即一九二二年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七名。两年后经我一次大遣散,剩下来二百名左右,大部分服侍太妃和我的妻子(她们还有近百名宫女,大体未动)。代替那些遣散太监的差役的,是数量少得多的护军和被称为“随侍”的男性仆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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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宫,一切可以住在里面的男性奴隶的奴隶头目都是太监。禁城以内,每天到一定时刻,除了值班的乾清宫侍卫之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贱的伕役“苏拉”,全走得干干净净,除了皇帝自家人之外,再没有一个真正的男性。太监的职务非常广泛,除了伺候起居饮食呼应,随侍左右执伞提炉等事之外,用《宫中则例》上的话来说,还有:传宣谕旨、引带召对臣工、承接题奏事件;承行内务府各衙门文移、收复外库钱粮、巡查火烟;收掌文房书籍、古玩字画、冠袍履带、鸟枪弓箭;收贮古玩器皿、赏用物件、功臣黄册、干鲜果品;带领御医各宫请脉、外匠营造一切物件;供奉列祖实录圣训、御容前和神前香烛;稽查各门大小臣工出入;登记翰林入值和侍卫值宿名单;遵藏御宝;登载起居注;鞭笞犯规宫女太监;饲养各种动物;打扫殿宇、收拾园林;验自鸣钟时刻;请发;煎药;唱戏;充当道士在城隍庙念经焚香;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宫当喇嘛;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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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太监按系统说,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在太后、帝、后、妃身边的太监,一类是其他各处的太监。无论哪一类太监,都有严格的等级,大致可分为总管、首领、一般太监。太后和帝后身边的太监都有总管、首领,妃宫只有首领。品级最高的是三品,但从李莲英起,开了赏戴二品顶戴的例,我所用的大总管张谦和也得到这个“荣誉”。另一类即宫中各处的太监,最高的是“敬事房”的三品花翎都领侍。他统管宫内四十八处的太监,在他下面是九个区域的所谓九堂总管,由三品到五品,再下面是各处的首领太监,由四到九品,也有无品级的,再下面是一般的太监。一般太监里等级最低的是打扫处的太监,犯了过失的太监就送到这里充当苦役。太监的月银按规定最高额是银八两、米八斗、制钱一贯三百,最低的月银二两、米一斗半、制钱六百。对于大多数太监,特别是上层太监说来,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规定,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集体的或个人的,合法或非法的寻找外快的方法,所得收入比起名义上的月银要大得不知多少倍。像隆裕太后的总管太监张兰德,即绰号叫小德张的,所谓“贵敌王侯富埒天子”,是尽人皆知的。我用的一个二总管阮进寿,每入冬季,一天换一件皮袍,什么貂翎眼、貂爪仁、貂脖子,没有穿过重样儿的。新年那天他穿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龙皮袍,总够一个小京官吃上一辈子。宫中其他的总管太监和一些首领太监,也莫不各有自己的小厨房,各有一些小太监伺候,甚至有的还有外宅、家眷、老妈和丫头一应俱全。他们每月拿的月银,连他们赏给别人的都够。另一方面,低层太监却又特别苦,一年到头吃苦受累挨打受罪,到老无依无靠,只能仗着极有限的“恩赏”过日子,如果犯了过失给撵了出去,那就唯有乞讨和饿死的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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