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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91 在御花园里钦安殿西北角台阶上,从前有一块砖放着,砖下面有一个脚印似的凹痕。太监们说,乾隆年间有一次乾清宫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向失火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顿熄,这个脚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时踏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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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93 我幼时住的长春宫的西厢房台阶上有一块石枕,经一位太监解释道:因为附近的中正殿顶那四条金龙,有一条不老实,常在夜间到长寿宫喝大金缸里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便用铁钉钉住那条金龙,并造了这个石枕以为镇压之用。至于如何镇压,连他也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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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95 皇帝的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也有神话。说是有一天乾隆在圆明园一条小河边散步,发现河里放光,他用鸟枪打了一枪,光不见了,叫人到河里去摸,结果摸出一只大蛤蜊,从中发现了这颗大珍珠,又说这颗珠子做了帽珠之后常常不翼而飞,又自动飞回原处,后来根据“高人”的指点,在珠子底下钻了孔,从此才不再自来自去。关于这颗珠子《阅微草堂笔记》另有传说,自然全是胡扯。这颗珠子我曾经戴用过,伪满垮台时我逃到通化大栗子沟,把它丢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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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97 这类故事和太监的种种解说,我在童年时代是完全相信的。相信的程度可以用下面这个故事表明。我八九岁时,有一次有点不舒服(这是经常有的事),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给我拿来一颗紫红色的药丸让我吃。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奴才刚才睡觉,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拿了这个药给我,说这是长生不老丹,特意来孝敬万岁爷的。”我听了他这话,不觉大喜,连自己不舒服也忘了,这时由神话故事又联想到《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便拿了这个长生不老丹到四位太妃那里,请她们也分尝一些。这四位母亲大概从张谦和那里先受到了暗示,也没有人揭穿我的高兴,全都乐呵呵的,称赞了我的孝心。过了一个时期,我偶然到御药房去找药,无意间发现了这里的紫金锭,和那颗长生不老丹一模一样,虽然我感到了一点失望,但是,信不信由你,这个白胡子神仙给我送药的故事,我仍不肯认做是编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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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099 太监们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了我的自大狂,另一方面也从小养成我怕鬼的心理。太监们的故事,使我相信紫禁城里无处没有鬼神在活动。永和宫后面的一个夹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门外的一口井,住着一群女鬼,幸亏景和门上有块铁板镇住了,否则天天得出来;三海中间的金鳌玉 桥,每三年必有一个行人被桥下的鬼拉下去……这类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要听。十二岁以后,我对于“怪力乱神”的书(都是太监给我买来的)又入了迷,加上宫内终年不断的祭神拜佛、萨玛(满族女巫)跳神等等的活动,弄得我疑神疑鬼,怕天黑,怕打雷,怕打闪,怕屋里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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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1 每当夕阳西下,禁城进入了暮色苍茫之中,进宫办事的人全都走净了,这时从静悄悄的禁城中央——乾清宫那里传出了一种调子凄厉的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后尾的余音,禁城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心——”的死阴活气的回声。这是康熙皇帝给太监们规定的例行公事,以保持警惕性,这种例行公事,把紫禁城弄得充满了神秘而又带鬼气。这时,我便再不敢走出屋子,好像白天故事里的那些鬼怪都聚到我的窗户外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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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3 太监们用这些鬼话来喂养我,也并非全是有意地奉承我和吓唬我,他们自己实在是非常迷信的。张谦和就是这样的人,他每有什么疑难,总要翻翻《玉匣记》,才能拿主意。一般的太监都很虔诚地供奉着“殿神”,即长虫、狐狸、黄鼠狼和刺猬这四样动物。本来宫里供的神很多,除了佛、道、儒,还有说不上属什么教的“王爹爹、王妈妈”,以及坤宁宫外的“神杆”,上驷院的马,什么宫的蚕,天地日月星辰,兔儿爷和牛郎织女,五花八门,无一不供,但唯有殿神是属于太监的保护神,不在皇室供奉之列。照太监们的说法,殿神是皇帝封的二品仙家。有个太监告诉过我说,他有一天晚上在乾清宫丹陛上走,突然从身后来了一个二品顶戴、蟒袍补褂的人,把他抓起来一把扔到丹陛下面。又一个说,有两个太监在街上吃了牛肉回来(这算犯了大五荤),忽然一阵迷糊,就爬在天一门外的一棵树上,在树皮上蹭开了嘴,直蹭得皮破血流。他们说这是在受殿神的惩罚。太监若是进入无人去的殿堂,必先大喊一声“开殿”,才动手去开门,这就是给殿神先打个招呼,免得无意中彼此碰见,太监就要受惩罚。太监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给殿神上供,平常是用鸡蛋、豆腐干、烧酒和一种叫“二五眼”的点心,年节就要整猪整羊和大量果品。对于收入微薄的底层太监说来,均摊供品的费用,是个负担,但他们都心甘情愿,因为这些最常挨打受气的底层太监,都希望殿神能保佑他们,在福祸难测的未来,能少受点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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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5 太监们为了取得额外收入,有许多办法。戏曲和小说里描写的,光绪从前要花银子给西太后宫的太监,不然的话,李莲英就会在他去请安时不给他通报,这倒是不会有的,不过在同光朝,太监敲大臣竹杠的事是不少的。据说同治结婚时,内务府打点各处太监,漏掉了一处,到了喜日这天,这处的太监找了内务府的堂郎中来,说殿上一块玻璃裂了一条纹。按规矩,内务府司员不经传召是上不得丹陛的,他只能站在下面远远地瞧,果然瞧见玻璃上有条纹。这位司员吓得魂不附体,大喜日子出这种破相,这叫西太后知道必定不得了。这时太监说了,不用找工匠,他可以悄悄想办法去换一块,内务府的人明白这是敲竹杠,但没办法,只好送上一笔银子,银子一到,玻璃也换好了,原来玻璃没有裂,那条纹不过是贴上的一根头发而已。又一次,是世续的父亲崇纶当内务府大臣的时候,也是由于办什么事,钱没有送周全,没吃饱的太监这天等在崇纶上朝见太后的路上,等崇纶走过,故意从屋里泼出一盆洗脸水,把崇纶的貂褂泼得水淋淋的,那太监故作惊慌,连忙请罪。崇纶非常生气,但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因为太后正等着他去觐见的,因此很着急,太监拿出了一件预备好的貂褂说:“咱们这苦地方,还要托大人的福,多恩典。”原来这些地方太监们向例预备有各种朝服冠带,专供官员临时使用时租赁的,这回崇纶也只好让他们敲一笔竹杠,花了一笔可观的租衣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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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7 到了我的“朝代”,这类事情少了,但据内务府一位旧人后来告诉我,在我结婚时,内务府也叫我的大总管(刚代替张谦和升上来的)阮进寿敲了一笔。因为我事先规定了婚费数目,不得超过三十六万元,内务府按照这个数目在分配了实用额之后,剩下来的可以分赠太监的就不多了,因此在大总管这里没通过,事情僵住了。堂郎中锺凯为此亲自到阮进寿住的地方,左一个阮老爷,右一个阮老爷,央求半天,阮进寿也没答应,最后是按阮进寿的开价办事,才算过了关。那位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当时是在场人,不过他过于年轻,刚去“学习”不久,许多行话没听懂,阮进寿得到了多少外快,他没有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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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9 不过我相信,像张谦和和阮进寿这些“老爷”比起小德张,在各方面都差得很远。我在天津时,小德张也住在天津,他在英租界有一座豪华的大楼,有几个姨太太和一大群奴役伺候他,威风不下于一个军阀。他有一个姨太太因为受不住他的虐待,逃到英国巡捕房请求保护,但小德张钱能通神,巡捕房没有保护那个女人,反而给送回了阎王殿来,结果竟活活给小德张打死,居然也没有人动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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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14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249]
1705807115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六、我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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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17 梁鼎芬给我写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统五年正月十六日”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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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19 上常笞太监,近以小过前后笞十七名,臣陈宝琛等谏,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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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1 这就是说,到我十一周岁的时候,责打太监已成家常便饭,我的冷酷无情、惯发威风的性格已经形成,劝也劝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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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3 我每逢发脾气,不高兴的时候,太监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兴,想开心取乐的时候,太监也可能要倒霉。我在童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骆驼、喂蚂蚁、养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乐趣是恶作剧。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太监们已不少吃过我恶作剧的苦头。有一次,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我对那些百依百顺的太监们忽然异想天开,要试一试他们是否对于我这个“圣天子”真的听话,我挑出一个太监,对他指着地上一块脏东西说:“你给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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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5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喷水取乐,这时走过来了一个年老的太监,我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龙头冲着他喷去,这老太监痛苦地蹲在那里不敢跑开,竟给冷水激死过去,经过一阵抢救才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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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7 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是很容易养成一个人的作威作福,从别人受罪上取乐的恶习的。我的环境和教育就是如此。虽然师傅们也谏劝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这种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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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9 在宫中唯一能阻止我恶作剧行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着找的那个嬷嬷。她一个字不识,也不懂什么“恕道”和历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当她在劝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出她的劝阻是从心里头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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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1 有一次,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鸡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沙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饭。人不吃饭可不行呵!”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回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算免了一次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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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3 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很好玩。不知是谁,去搬了救兵——乳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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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5 “老爷子,屋里有人哪!怎么玩不行?往屋里打,这要伤了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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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7 我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会被打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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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9 乳母是宫中唯一告诉过我别人是和我同样的人的人,是唯一曾使我想起了别人也是人的人。不但我有牙,别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铁砂,别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饭,别人也同样不吃饭要饿肚子;别人也有感觉,别人肉皮打了铅弹会一样地痛。这些用不着讲的常识,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别人,更不会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别人在我心里,只不过是奴才、阿哈、庶民。我在宫里从小长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时候,才由于她的朴素的发自心底的言语,使我想到过别人也是人这个简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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