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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1 每当夕阳西下,禁城进入了暮色苍茫之中,进宫办事的人全都走净了,这时从静悄悄的禁城中央——乾清宫那里传出了一种调子凄厉的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后尾的余音,禁城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心——”的死阴活气的回声。这是康熙皇帝给太监们规定的例行公事,以保持警惕性,这种例行公事,把紫禁城弄得充满了神秘而又带鬼气。这时,我便再不敢走出屋子,好像白天故事里的那些鬼怪都聚到我的窗户外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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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3 太监们用这些鬼话来喂养我,也并非全是有意地奉承我和吓唬我,他们自己实在是非常迷信的。张谦和就是这样的人,他每有什么疑难,总要翻翻《玉匣记》,才能拿主意。一般的太监都很虔诚地供奉着“殿神”,即长虫、狐狸、黄鼠狼和刺猬这四样动物。本来宫里供的神很多,除了佛、道、儒,还有说不上属什么教的“王爹爹、王妈妈”,以及坤宁宫外的“神杆”,上驷院的马,什么宫的蚕,天地日月星辰,兔儿爷和牛郎织女,五花八门,无一不供,但唯有殿神是属于太监的保护神,不在皇室供奉之列。照太监们的说法,殿神是皇帝封的二品仙家。有个太监告诉过我说,他有一天晚上在乾清宫丹陛上走,突然从身后来了一个二品顶戴、蟒袍补褂的人,把他抓起来一把扔到丹陛下面。又一个说,有两个太监在街上吃了牛肉回来(这算犯了大五荤),忽然一阵迷糊,就爬在天一门外的一棵树上,在树皮上蹭开了嘴,直蹭得皮破血流。他们说这是在受殿神的惩罚。太监若是进入无人去的殿堂,必先大喊一声“开殿”,才动手去开门,这就是给殿神先打个招呼,免得无意中彼此碰见,太监就要受惩罚。太监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给殿神上供,平常是用鸡蛋、豆腐干、烧酒和一种叫“二五眼”的点心,年节就要整猪整羊和大量果品。对于收入微薄的底层太监说来,均摊供品的费用,是个负担,但他们都心甘情愿,因为这些最常挨打受气的底层太监,都希望殿神能保佑他们,在福祸难测的未来,能少受点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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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5 太监们为了取得额外收入,有许多办法。戏曲和小说里描写的,光绪从前要花银子给西太后宫的太监,不然的话,李莲英就会在他去请安时不给他通报,这倒是不会有的,不过在同光朝,太监敲大臣竹杠的事是不少的。据说同治结婚时,内务府打点各处太监,漏掉了一处,到了喜日这天,这处的太监找了内务府的堂郎中来,说殿上一块玻璃裂了一条纹。按规矩,内务府司员不经传召是上不得丹陛的,他只能站在下面远远地瞧,果然瞧见玻璃上有条纹。这位司员吓得魂不附体,大喜日子出这种破相,这叫西太后知道必定不得了。这时太监说了,不用找工匠,他可以悄悄想办法去换一块,内务府的人明白这是敲竹杠,但没办法,只好送上一笔银子,银子一到,玻璃也换好了,原来玻璃没有裂,那条纹不过是贴上的一根头发而已。又一次,是世续的父亲崇纶当内务府大臣的时候,也是由于办什么事,钱没有送周全,没吃饱的太监这天等在崇纶上朝见太后的路上,等崇纶走过,故意从屋里泼出一盆洗脸水,把崇纶的貂褂泼得水淋淋的,那太监故作惊慌,连忙请罪。崇纶非常生气,但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因为太后正等着他去觐见的,因此很着急,太监拿出了一件预备好的貂褂说:“咱们这苦地方,还要托大人的福,多恩典。”原来这些地方太监们向例预备有各种朝服冠带,专供官员临时使用时租赁的,这回崇纶也只好让他们敲一笔竹杠,花了一笔可观的租衣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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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7 到了我的“朝代”,这类事情少了,但据内务府一位旧人后来告诉我,在我结婚时,内务府也叫我的大总管(刚代替张谦和升上来的)阮进寿敲了一笔。因为我事先规定了婚费数目,不得超过三十六万元,内务府按照这个数目在分配了实用额之后,剩下来的可以分赠太监的就不多了,因此在大总管这里没通过,事情僵住了。堂郎中锺凯为此亲自到阮进寿住的地方,左一个阮老爷,右一个阮老爷,央求半天,阮进寿也没答应,最后是按阮进寿的开价办事,才算过了关。那位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当时是在场人,不过他过于年轻,刚去“学习”不久,许多行话没听懂,阮进寿得到了多少外快,他没有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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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09 不过我相信,像张谦和和阮进寿这些“老爷”比起小德张,在各方面都差得很远。我在天津时,小德张也住在天津,他在英租界有一座豪华的大楼,有几个姨太太和一大群奴役伺候他,威风不下于一个军阀。他有一个姨太太因为受不住他的虐待,逃到英国巡捕房请求保护,但小德张钱能通神,巡捕房没有保护那个女人,反而给送回了阎王殿来,结果竟活活给小德张打死,居然也没有人动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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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14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249]
1705807115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六、我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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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17 梁鼎芬给我写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统五年正月十六日”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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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19 上常笞太监,近以小过前后笞十七名,臣陈宝琛等谏,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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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1 这就是说,到我十一周岁的时候,责打太监已成家常便饭,我的冷酷无情、惯发威风的性格已经形成,劝也劝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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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3 我每逢发脾气,不高兴的时候,太监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兴,想开心取乐的时候,太监也可能要倒霉。我在童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骆驼、喂蚂蚁、养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乐趣是恶作剧。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太监们已不少吃过我恶作剧的苦头。有一次,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我对那些百依百顺的太监们忽然异想天开,要试一试他们是否对于我这个“圣天子”真的听话,我挑出一个太监,对他指着地上一块脏东西说:“你给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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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5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喷水取乐,这时走过来了一个年老的太监,我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龙头冲着他喷去,这老太监痛苦地蹲在那里不敢跑开,竟给冷水激死过去,经过一阵抢救才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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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7 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是很容易养成一个人的作威作福,从别人受罪上取乐的恶习的。我的环境和教育就是如此。虽然师傅们也谏劝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这种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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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29 在宫中唯一能阻止我恶作剧行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着找的那个嬷嬷。她一个字不识,也不懂什么“恕道”和历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当她在劝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出她的劝阻是从心里头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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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1 有一次,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鸡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沙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饭。人不吃饭可不行呵!”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回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算免了一次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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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3 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很好玩。不知是谁,去搬了救兵——乳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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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5 “老爷子,屋里有人哪!怎么玩不行?往屋里打,这要伤了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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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7 我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会被打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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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39 乳母是宫中唯一告诉过我别人是和我同样的人的人,是唯一曾使我想起了别人也是人的人。不但我有牙,别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铁砂,别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饭,别人也同样不吃饭要饿肚子;别人也有感觉,别人肉皮打了铅弹会一样地痛。这些用不着讲的常识,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别人,更不会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别人在我心里,只不过是奴才、阿哈、庶民。我在宫里从小长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时候,才由于她的朴素的发自心底的言语,使我想到过别人也是人这个简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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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41 我是在乳母的怀里长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岁,我和她在一起的生活也结束在九岁。九年来我像孩子离不开母亲那样离不开她,但是太妃们在这年背着我,在她毫无过失的情形下从宫里赶出去了。那时我倒宁愿不要宫里的那四个母亲也要我的“二嬷”,但任我怎么哭闹,太妃也没有给我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乳母走后,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一个通“人性”的人,如果九岁以前我还能从乳母的教养中懂得点“人性”的话,这点“人性”在九岁以后也逐渐丧失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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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43 我结婚之后,曾派人又找到了她,有时接她来住些日子,在伪满后期,我又接她到长春供养她到我离开东北。她从来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向我或者别人索要过什么。她性情温和,跟任何人都没发生过争吵,端正的脸上总带些笑容。她说话不多,或者说,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没有别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小时候,我常常感到这种微笑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这副模样常使我怀疑她是不是在窗外天空或者墙上字画里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从我小时候一直到在东北和她分开,她从来没有说过。直到我特赦之后,访问了她的继子,才知道了这个用奶汁喂大了我这“大清皇帝”的人,经受过“大清朝”的什么样的苦难和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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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45 她是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年),生在直隶河间府任丘县农村一个焦姓的贫农家里。那时她有父亲母亲,一个大她六岁的哥哥,连她一共四口。五十来岁的父亲种着佃来的几亩洼地,不雨受旱,雨大受涝,加上地租和赋税,好年成也不够吃。在她三岁那年(即光绪十六年),直隶北部发生了一场大水灾。这次水灾在李鸿章的奏折里有过这样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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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47 讵自二十九日起至六月初六日,大雨狂风,连宵达旦,山水奔腾而上,势若建瓴,各河盛涨,惊涛骇浪,高过堤颠。永定河两岸并南北运河、大清河及任丘千里堤,先后漫溢多口,上下数百里间一片汪洋,有平地水深二丈余者。庐舍民田,尽成泽国,人口牲畜,淹毙颇多,满目秋禾,悉遭漂没,实为数十年来所未有……民间庐舍,本多用土砌筑,雨淋日久,酥裂不堪,一经灌入洪涛,无不墙倾屋圮,小民或倚树营巢,呼船渡救,或挈家登陆,迁避无方,颠沛流离,凄惨万状,几于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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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07149 在逃难的路上,她的父亲几次想把她扔掉,几次又被放回了父亲挑的破筐担里。这一担挑子的另一头是破烂衣被,是全家仅有的财产,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她后来对她的继子提起这次几乎被弃的厄运,没有一句埋怨父亲狠心的话,只是反复地说她的父亲已经早饿得挑不动了,因为一路上要不到什么吃的,能碰见的人都和他们差不多。这一家四口,父亲、母亲、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好不容易地熬到了北京。他们到北京的目的是投奔在北京当太监的一位本家,可是这个太监连见也不肯见他们。他们成了街头的乞丐。北京城里这时也正住着成千成万这样的灾民,露宿街头,啼饥号寒。与此同时,朝廷里正在大兴土木,给西太后建颐和园。从《光绪朝东华录》里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这年祖父去世,西太后派大臣赐奠治丧,我父亲承袭王爵。醇王府花银子如淌水地办丧事,我父亲蒙恩袭爵,而把血汗给他们变银子的灾民们正在奄奄待毙,卖儿鬻女。焦姓这家要卖女儿,但是没有人买。这时害怕出乱子的顺天府尹办了一个粥厂,他们有了暂时栖身之地,九岁的男孩被一个剃头匠收留下当徒弟,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了冬天。春天来了,流浪的农民们想念着土地,粥厂也要关门,都纷纷回去了。焦姓这一家回到家乡,度过了几个半饥不暖的年头,庚子年八国联军的灾难又降到河间保安两府,女儿这时已是十三岁的姑娘,再次逃难到北京,投奔当了剃头匠的哥哥。哥哥无力赡养她,在她十六岁这年,在半卖半嫁的情形下,给一个姓王的差役做了媳妇。丈夫有肺病,生活又荒唐,她当了三年挨打受气的奴隶,刚生下一个女儿,丈夫死了。她母女俩和公婆,一家四口又陷入了绝境。这时我刚刚出生,醇王府给我找乳母,在二十名应选人中,她以体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当选。她为了用工钱养活公婆和自己的女儿,接受了最屈辱的条件:不许回家,不许看见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许放盐的肘子,等等。二两月银,把一个人变成了一头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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