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807549
1705807550
复辟帝制绝不会受到多方面的欢迎,相反,还会受到外交上的相当大的反对,反对的公使馆也不止一个。可是,只要政变成功,这种反对就必然消失,因为我们知道:成者为王败者寇。
1705807551
1705807552
在王公大臣们的心里,大概没有比这样的声音更好听的了。他们从民国以来的事实,加上丁巳复辟的失败,得到最重要的知识,就是洋人的可贵。“成功”的例子,第一个就是得到英国朱尔典好感的袁世凯,轻而易举地把政权从隆裕的手里接了过来。失败后得以保全的例子那就更多了。善耆和溥伟起事失败,跑进旅顺大连,就变成安然无事;黎元洪在辫子兵的威胁下,辫子兵的大帅在讨逆军的威胁下,先后跑进了外国使馆,也都变成安然无事。在北洋系未分裂前,眼光还放在北洋领袖们身上的王公大臣们,现在都明白了比北洋领袖和任何督军更有力量的还是洋人;和洋人拉好关系是进可以取,退可以守,这是王公大臣们一致的意见。在这一致的基础上,他们才给我请了英国的师傅,准备把我训练成一个可以直接和洋人发生接触的人,这样至少在我成年之前,“卧薪尝胆”之后,我可以像他们放在靠近洋人的地方的其他珍宝一样,必要时得到保险。
1705807553
1705807554
当然,尽管在外国人的报纸上有了那么多的鼓励性的话,直接决定小朝廷的安危和前途福祸的,还是那些拿枪杆子的军人。正如《华北每日邮电》所说,“奔走于军人集会的处所,并非没有意义”。我记得这年(一九一九年)的下半年,紫禁城小朝廷和老北洋系以外的军人有了并非泛泛之交。第一个交际对象是奉系的首领,张作霖巡阅使。
1705807555
1705807556
起初,紫禁城收到了奉天汇来的一笔代售皇产庄园的款子,是由我父亲收转的。我父亲去函致谢,随后内务府选出两件古物,一件是《御制题咏董邦达淡月寒林图》画轴,另一件是一对乾隆款的瓷瓶,用我父亲的名义馈赠张作霖,由一位三品专差唐铭盛直接送到奉天。张作霖派了他的把兄弟、当时奉军的副总司令,也就是后来当了伪满国务总理的张景惠,随唐铭盛一起回到北京,答谢了我的父亲。从此,醇王府代表小朝廷和奉军方面有了深一层的往来。在张勋复辟时,曾有三个奉军的将领(张海鹏、冯麟阁、汤玉麟)亲身在北京参加了复辟,现在又有张景惠、张宗昌被赏赐紫禁城骑马。张宗昌当时是奉军的师长,他父亲在北京做八十岁大寿,我父亲特亲往祝贺。民国九年,直皖战争中直系联合了奉系打败了皖系,直系首领(冯国璋已死)曹锟和奉系首领张作霖进北京之后,小朝廷派了内务府大臣绍英亲往迎接,醇王府更忙于交际。因为一度听说张作霖要进宫请安,内务府大臣为了准备赐品,特意到醇王府聚议一番。结果决定,在预定的一般品目之外,加上一把古刀。我记得张作霖没有来,又回奉天去了。两个月后,醇王身边最年轻的一位贝勒得了张作霖顾问之衔,跟着就到奉天去了一趟。皖系失败,直奉合作期间,北京的奉天会馆成了奉系的将领们聚会的地方,也是某些王公们奔走的地方。连醇王府的总管张文治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他和张景惠在这里拜了把兄弟……
1705807557
1705807558
这两年,又和张勋复辟前的情况差不多,复辟的“谣传”弄得满城风雨。有一个外国记者向在野的黎元洪问起这件事,黎元洪说:“迟早会又闹出这个复辟来,但是成功不了。”可见这是公开的传说。我在这时和张勋复辟那时不同,可以听到较多的消息了。除了报纸,师傅们给了我较前更多的新闻。不过,陈宝琛师傅透露给我的消息不如庄士敦的多了。庄士敦师傅曾把外国报上的消息告诉过我,其中有一段他后来写进了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中。这是登在民国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醇亲王派人到奉天送礼品和张景惠来北京之后的两个月)英文《导报》上的发自奉天的消息:
1705807559
1705807560
近来在此间人士尤其是张作霖将军部下中间盛传一种谣言,说将在北京恢复满清帝制以代替民国政府。根据种种断言,这次帝制将由张将军发动,合作的则有西北的皇族和军事领导人,前将军张勋也将起重要作用……说是甚至于徐总统和前冯总统,鉴于目前国家局势以及外来危险,也都同意恢复帝制……至于曹锟、李纯以及其他次要的军人,让他们保持现有地位再当上王公,就会很满足了。
1705807561
1705807562
我从庄士敦那里得知这段新闻,是比较靠后一些时间,因为我记得他同时还讲过一些比这个消息晚得多的其他关于张作霖活动复辟的传说。大概这类消息一直传播到民国十一年,即张作霖又败回东北时为止。这些消息我从中文报纸上也看到过一些(上海报为多)。我对上面这条消息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这条消息是最先使我从心底出现了欣喜之情,同时也让我得以理解,为什么奉军首领们对紫禁城那样热诚,为什么端康“千秋”时张景惠也夹在王公大臣之间来磕头,为什么人们说奉天会馆特别热闹,某些王公们那样兴致勃勃。
1705807563
1705807564
但正当我刚刚有点明白,刚刚对张作霖有了热情的时候,昨天还合作着的直奉两系,突然也发生了摩擦,开起火来了。结果是奉军失利,又跑到山海关外去了。
1705807565
1705807566
奉军败走,徐世昌接着忽然下台;直军统治了北京,在张勋复辟时被赶下台的黎元洪又二次当了总统。在这次政局变动中,紫禁城又发生了新的惊慌。这次和张勋复辟那次不同的,是已经有了像庄士敦这样可以起保险作用的人,王公大臣们就请求庄士敦带我到英国使馆去避难。庄士敦和英国公使贝尔利·阿尔斯顿勋爵商议了之后,回答说,英国公使馆可以给庄士敦个人拨出一些房间,必要时我可以作为庄士敦的私人客人住到里面去,同时英国人又找葡萄牙和荷兰公使馆交涉好,必要时可以容纳皇室其他的人去避难。这样安排好了,后来却没有出现那种必要的情况。这里有一事件值得一说。在奉军败走,徐世昌下台之后不久,我由于种种的不安和其他后来要谈到的原因,忽然又请求庄士敦,立即带我出洋,并且叫他预备好汽车接我,我打算不征求王公大臣们的同意就离开这里。我这个请求是突然之间把他找来提出的。这位英国师傅被这意外的事情弄得怔住了,他几乎是来不及思索地就回答我:“这是不合时宜的,陛下要冷静考虑到,徐总统刚逃出北京,皇帝陛下立刻从紫禁城失踪,这会引起联想,说徐世昌和清室有什么阴谋。再说,在这种情形下,英国也不会接受陛下……”
1705807567
1705807568
当时我却没有这种联想的本领,因为人们不曾告诉我,张、徐之间以及张、徐与小朝廷之间暗中发生的事情,当然更想不到直奉战争之发生以及这一场胜负和东交民巷的关系。我当时一听这个要求办不到,只好拉倒,不去多费脑筋了。
1705807569
1705807570
这是民国十一年春夏间的事。紫禁城登了报,声明说清室和奉军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谣言,以后也没发生什么问题。第二年,直系的首领曹锟用五千元买一张选票的办法,贿赂议员选他当上了总统。紫禁城对这位直系首领的恐惧刚刚消失,又对另一位直系首领,声望日高而实力日益强大的吴佩孚发生了兴趣。在我民国十一年结婚之前,我知道王公大臣们安排过给吴佩孚送礼的事。我结了婚,按例算做成人,王公大臣们办事要向我直接谈了。新来的遗老、后来当伪满的第一任国务总理的郑孝胥就向我献策说,吴佩孚是个最有希望的军人,他素来以关羽自居,心存大清社稷,大可前去游说。这年吴佩孚在洛阳做五十大寿,在我同意之下,郑孝胥带了一份厚礼前去拜寿。但吴佩孚的态度若即若离,总没有明白的表示。后来康有为也游说他,康有为把他和吴的往来信札也给我看了,也没得到肯定的结果。事实上吴的得意时代也太短促了,就在他做寿的第二年,直奉又发生战争,吴佩孚部下的冯玉祥“倒戈”宣布和平,结果吴佩孚一败涂地,我也在紫禁城坐不住,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了出来。
1705807571
1705807572
在我结婚前最后这几年沧海白云之间,小朝廷里王公大臣们心情变化并不完全一样,主张越来越分歧。和年轻的王公正相反,表现最为消极的是内务府领衔大臣世续。他从丁巳复辟起,越来越泄气,后来成了完全灰心悲观的人。他甚至和人这样说过:就算复辟成功,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他的理由是那些不知好歹的年轻王公必定更有恃无恐地胡闹,直到闹出一场比辛亥更大的乱子为止。他又说,就算王公出息多了,出不了乱子,我这位皇帝自己也保不了自己的险,说不定会给自己弄个什么结局。他最后的主张,是给我选一门理想的亲。他认为最好选一门没落贵族,因为这种人家的女儿会过日子,不至于把我的“家产”毁得太快;如果不这样,就和蒙古王公结亲,以便必要时我可以跑到老丈人家去过日子。如果我当时听到他的议论,准会气死,但今天我却不得不佩服他有知人之明。世续死于我结婚前一年左右,他去世前一年即因病不多问事,代替他的是绍英。绍英的见识远不如他的前任,谨慎小心胆小怕事则有过之。在绍英心里,只有退保,决无进取打算。他要保守的与其说是我这个皇上,倒不如说保的是“优待条件”。因为保住这个东西就等于保住了他的一切——从财产生命到他的头衔。他是首先从庄士敦身上看到这种保险作用的。他宁愿把自己的空房子白给外国人住,也不收出高租金的中国人为房客。庄士敦自己不愿意领他这份情,帮忙给找了一个外国人做了他的邻居,在他的屋顶上挂上了外国的国旗,因此他对庄士敦是感恩不尽的。
1705807573
1705807574
处于最年轻的王公和最年老的内务府大臣之间的是陈宝琛师傅。他不像世续那样悲观,也不像绍英那样除了保守优待条件以外,别的事连想也不想。他是深信将来“圣德日新”,到时候必然“天与人归”的。他不像年轻的王公们对军人们那么感兴趣,他并不反对和军人们联络,他甚至自己亲自出马去慰劳过冯玉祥。在商议给军人送礼时,出主意的也有他一份,不过,他一向对军人不抱多少希望。他的希望正相反,是放在军人火并的最后结局上,他认为到那时自然民国垮台,出现“天与人归”的局势。自从张勋失败,陈宝琛总是翻来覆去给我讲《孟子》这一段:
1705807575
1705807576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1705807577
1705807578
一直到我结婚前后,陈师傅始终是我的灵魂,他的教导被我奉为圭臬。他的意见代表了我周围许多遗老的想法。遗老们一贯爱说的就是遵时养晦、卧薪尝胆、“皇上春秋鼎盛,圣德日新……”之类的话。后来来了郑孝胥、罗振玉以及金梁这些被陈宝琛看做二流的遗老,陈师傅们的话在我心里又显得有些腐旧了。不过他还是我的主要支配力量。开始削弱他的影响的是英国师傅庄士敦。
1705807579
1705807580
1705807581
1705807582
1705807584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五、庄士敦
1705807585
1705807586
我第一次看见外国人,是有一年隆裕太后招待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时候。那些外国妇女们的奇怪服装,特别是她们的眼睛五颜六色,头发眼眉连眼睫毛都是黄的,让我觉得又寒碜,又可怕。不过我还没看见过外国的男人,从石印的画报上,我看到的是他们嘴上都有个大八字胡,裤腿上都有一条线,手里都有一根棍子。据太监们说,外国人的胡子很硬,胡梢上都可以挂一只灯笼,外国人的腿很直,所以,在庚子那年有位大臣给西太后出主意说,和外国兵打仗只要用竹竿子把他们捅倒,他们就爬不起来了。至于外国人手里的棍子,太监说叫做“文明棍”,是打人用的。我的陈宝琛师傅到过南洋,见过外国人,他给我讲的国外知识逐渐代替了幼时的印象和来自石印画报和太监们的传说,但当我听说要来个外国人做我的师傅的时候,我这十四岁的少年仍满怀着新奇而不安之感。
1705807587
1705807588
我的父亲和中国师傅们“引见”雷堪奈尔德·约翰·弗莱明·庄士敦先生的日子,是一九一九年三月四日,地点就是毓庆宫。首先,是按着接见外臣的仪式,我坐在宝座上,他走进屋门,向我行一鞠躬礼,然后前进到我座前,又行一鞠躬礼,我起立和他行握手礼,他退后一步,又行一鞠躬礼,退出门外。这个礼行完了他再进来,我又向他行一鞠躬,这算是师生的见面礼。这些礼都完了,在朱益藩师傅陪坐下,开始上课。
1705807589
1705807590
在礼来礼往之间,我发现庄士敦师傅倒并不十分可怕。他的中国话非常流利,比陈师傅的福建话和朱师傅的江西话还好懂。庄师傅那年大约四十岁多一点,显得比我父亲苍老,而动作却敏捷灵巧。他的腰板很直,我甚至还怀疑他的衣服里有什么铁架子撑着。他没有什么八字胡和文明棍,自然他的腿也能打弯,但总给我一个硬邦邦的感觉。特别是他的一双蓝眼睛和惨白头发,看着很不舒服。
1705807591
1705807592
他来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这天他讲了一会儿书,忽然回头恶狠狠地看了悄悄地立在墙壁跟前的太监一眼,涨红了脸,愤愤地对我说:“内务府这样对待我,是很不礼貌的。为什么别的师傅上课没有太监,唯有我的课要一个太监站在那里呢?我不喜欢这样。”他把喜的音念成see,“我不喜欢,我要向徐总统提出来,因为我是徐总统请来的!”
1705807593
1705807594
后来太监果然不再站在那里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徐总统说的,也不知徐世昌又是怎么和内务府说的,不过,我感到这个外国人很厉害,所以在最初,我倒是规规矩矩地跟他学英文,不敢像对中国师傅那样,念得腻烦了就瞎聊,甚至叫师傅放假。
1705807595
1705807596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过不了两三个月,我就发现,这位英国师傅和中国师傅们相同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不但和中国师傅一样恭顺地称我为皇上,而且也一样地在我念得烦厌的时候,推开书本陪我闲聊,讲些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的掌故。根据他的建议,英文课也添了一个伴读的学生,和中国师傅的做法一模一样。
1705807597
1705807598
这位苏格兰老夫子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他到宫里教书是由于老洋务派遗老李经迈(李鸿章之子)的建议,经徐世昌总统代向英国公使馆交涉,正式被清室聘来的。他曾在香港英总督那里当秘书,入宫之前,是英国租借地威海卫行政长官。据他自己说,他在亚洲已度过二十多年,在中国走遍了内地各省,游遍了名山大川,古迹名胜。他通晓中国历史,熟悉中国各地风土人情,对儒墨释老都有研究,对中国古诗特别欣赏。他读过多少经史子集我不知道,我却看见过他真像中国师傅一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读唐诗。
[
上一页 ]
[ :1.70580754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