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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政局曾经一度像陈宝琛这一伙的希望那样发生了变动,张作霖又转而和吴佩孚联合了,张、冯终于发生了冲突,冯军遭到了奉军的攻击,冯玉祥撤走了天津的军队,北京的冯军处于包围之中。段祺瑞与张作霖勾结,被冯军发现,段祺瑞逃走了,但随后冯军也在北京站不住脚,退往南口,奉军张宗昌进了北京。七月间,张、吴两“大帅”在北京的会面,引起“还宫派”无限乐观,“还宫派”活跃起来了。不仅有我身边的陈宝琛亲自到北京,找他的旧交新的内阁总理杜锡珪去活动,在外面的康有为也致电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等人,呼吁恢复优待条件。康有为给吴佩孚写了一封长信,历数清朝的功德,什么“康熙三十六年定国税后永不加重”,“历朝百战力征……三百万方里之地归于中国”,以及遗老们一向恃之为理的“中华之为民国,以清朝让之,非民国自得之也”等等之后,请吴佩孚乘机复辟,并说张作霖等人都没问题,外交方面也有同心,甚至“国民党人私下亦无不以复辟为然”,“全国士大夫谈无不疑民国而主复辟”,因此“今但待决于明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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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时已是北洋军阀的回光返照时期。虽然北方各系军人忽然又合作了,张作霖又被公推为安国军总司令了,但从一九二五年开始了国共第一次合作,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到第二年势如破竹,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的前线军队不住溃败下来,他们正自顾不暇,哪有心情管什么优待条件?陈宝琛没有活动出什么结果,吴佩孚给康有为的回信则说他的来信所云“金石不渝,曲高无和必矣”。过了一年,康有为抱着未遂之志死在青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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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宫希望破灭了,陈宝琛这一伙泄了气,罗振玉这边又活跃起来。一九二六年三月,当我正因北伐军的迫近而陷入忧虑之际,溥伟派人从旅顺给我送来奏折,并致罗振玉一信,说他已和日方官绅洽好,希望我迁到旅顺去住,“先离危险,再图远大”,“东巡西幸亦必先有定居”。我对罗振玉,因为关于他的闲话听得多了,已经对这个人有些不放心,不过我对溥伟的印象颇好。到天津不久,溥伟从旅顺跑来给我请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恭亲王”。他向我说过一句很令我感动的话:“有我溥伟在,大清就不会亡!”我后来看了他的劝我到旅顺的信,有些动心,因为他通过了罗振玉来劝我,所以我对罗的怀疑也消除不少。后来,北伐军占领了武昌,北方军队全线动摇,罗振玉更向我宣传革命军全是“洪水猛兽”,“杀人放火”,倘若落在他们手里,绝无活路,说得我非常相信。但是,罗振玉这次还是胜不过陈宝琛,陈宝琛劝我静观变化,因为他们从北京的日本使馆方面得到的消息并不那么悲观。果然,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国民党的清党消息来了,蒋介石成批地屠杀被看做“洪水猛兽”的共产党人了,在这前后时间里,接二连三地传来了英国军舰炮轰南京,日本出兵山东,阻挡南方军队北上的消息。这些消息让我相信了陈宝琛这伙人的稳健,觉得事情的确不像罗振玉这伙人说得那么严重。蒋介石既然和袁世凯、段祺瑞、张作霖一样地怕洋人,我住在外国租界,不是和以前一样的保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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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宫”和“出洋”这两派人的最后目的,其实并不矛盾,都是一致希望复辟的。陈宝琛这一伙人在“还宫”希望破灭之后,重弹起“遵时养晦”的老调,主张采取“一动不如一静,静待观变”的政策,但是他们在“联日”方面,也并非反对罗振玉这伙人的主张。例如,一位“南书房行走”叫温肃的遗老(张勋复辟做过十二天的都察院副都御史),他上奏说,“陈宝琛有旷世之才,与芳泽甚密”,“行在”设在天津,可由陈与芳泽就近联系,“密商协助饷械,规定利权”,以“厚结外援,暗树势力”,“津京地近,往返可无痕迹”。有一个比温肃更讨厌罗振玉的张琨(前清的顺天文安县知县候补直隶州知州),他对于出洋之所以不太支持,原因不过如此:“出洋如为避祸,以俟复辟转圜则可,若再以彼道义之门、治平之范,弃其学而学焉,则大不可也。”可见他也并不完全反对罗振玉的出洋理由。甚至陈宝琛也曾一度让步说,倘若非要出洋不可,只望我选可靠的扈从人员。原来问题的真正焦点,还是在反对罗振玉这个人上。现在我能记得起的最坚决反对出洋的遗老,只有在张勋复辟时当过邮传部侍郎的陈毅,他说过“日本唯利是图,不会仗义协助复辟”的话,他认为复辟只能放在“遗臣遗民”身上,在他的“遗臣遗民”里,是要把罗振玉剔除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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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伙人既然不是什么主张、办法上的争执,而是人与人的争执,因此在正面的公开的条陈议论之外,暗地钩心斗角更为激烈。在这方面,罗振玉尽管花样更多,结果也仍是个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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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罗振玉得到我的召见,到我的小召见室里来了。他拿着一个长长的包包,对我说:“臣罪该万死,不当以此扰乱天心,然而臣若为了私交,只知隐恶扬善,则又不忠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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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什么呀?”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只见他慢慢腾腾地打那个包包,就像个老太监洗脸梳头似的那么不着急。包包里面是一副对联,他不慌不忙地把它展开,还没展完,我就认出了,这是我写给陈宝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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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求皇上开恩,臣在小市上发现的,宸翰御墨之失,或非陈太傅故意的过失,但总算万幸,被臣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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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不知道罗振玉这些人一贯收买敌对者的仆役,干些卑鄙的勾当,我只想到陈宝琛居然对“皇上”的“恩赐”是这样不尊敬,居然使我的御笔摆到小市的地摊上!我心中恼火得很,一时烦躁之至,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好挥挥手,叫罗振玉赶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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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陈宝琛到北京去了,这件事叫胡嗣瑗知道了。他坚持说,这绝不是陈宝琛的过失,他也不相信是陈家的仆人拿到小市上去的,但陈家仆人为了钱拿出去倒是可能。至于不卖给小市又卖给谁?为什么会到了罗振玉手里?他却又不说出来。在我追问之下,他只说了一个叫我摸不着头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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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朝大学士松筠,皇上必能知道,是位忠臣。松筠的故事,皇上愿意听,臣就讲一讲。嘉庆二十四年,仁宗睿皇帝要御驾巡幸出关,大学士松筠知道了,心中不安,一则仁宗圣躬违和,如何能经这番奔波?另则和坤虽然伏诛,君侧依然未净,只怕仁宗此去不吉。松筠心中有话不能向上头明说。只好在奏折上委婉其词,托词夜观天象,不宜出巡。仁宗阅奏大怒,下谕一道,说自古以孝治天下,朕出关祭祀祖宗,岂有不吉之理?因此松筠夺官,派往禁卫军充打扫之职。仁宗后来果然在热河行宫龙驭上宾,宣宗(道光)即位还朝,看见了打扫宫门的松筠,想起了松筠进谏大行皇帝的那些话,明白了话中的含义,知道这才是忠心耿耿的重臣,立即官复原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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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胡嗣瑗停住了。我着急地问:“你说的什么呀?这跟陈宝琛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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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说的是陈宝琛,跟松筠一样,有话不好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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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是仁宗还是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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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胡嗣瑗吓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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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耐烦地说:“你是个干脆人,别也学那种转弯抹角的,干脆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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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臣说的陈宝琛,正是忠心耿耿,只不过他对上头进谏,一向是迂回的,皇上天禀聪明,自然是能体谅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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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我知道陈师傅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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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还不明白松筠故事的含义,我也乐意听胡嗣瑗说陈师傅的好话,至少这可以除去那副对联所引起我心里的不舒服,但愿它真是贼偷去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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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振玉经过一连串的失败,特别是在后面将要讲到的另外一件事上,更大大失掉我的信任,他终于在一九二八年末搬到旅顺另觅途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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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暂且不叙遗老们之间的争斗,先谈一谈使我留津而不想出洋的另外两个原因,第一个就是我对军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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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二、我和奉系将领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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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日,早七时起,洗漱毕,肖丙炎(遗老)诊脉。八时,郑孝胥讲《通鉴》。九时,园中散步,接见康有为。十时余,康辞去,适张宪及张庆昶至,留之早餐,赐每人福寿字一张,在园中分摄一影(张宪为李景林部之健将,张庆昶为孙传芳部之骁将),十二时辞去。接见济煦,少时即去。余用果品并用茶点,适英国任萨姆女士(婉容之教师)至,与之相谈。皇后所召之女画士亦至,余还寝室休息。在园中骑车运动,薄暮乘汽车出园,赴新购房地,少时即返。八时余晚餐,休息,并接见结保川医士。十一时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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