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809062
1705809063
北伐后,国民党的势力伸到了北方,和我有交情的军阀纷纷垮台,被我寄托过希望的东三省,宣布“易帜”,这个变化,一度引起张园上下一片悲观失望。那时,一部分“遗老”门客作鸟兽散,和我厮守着的“近臣”们,除了郑孝胥和罗振玉等人之外,几乎再没有别人谈论什么复辟的前景。像陈宝琛这样的人,以前嘴边上挂着的“天与人归”“卧薪尝胆”也一时听不到了。他们唯一在考虑着的问题,是得到了江山的新王朝,将会怎样对待我这个末代皇帝。我自己,更是陷入深沉的忧虑之中。但是,这种情形并没有继续了多久。我们很快地就看到,五色旗才摘下来,打着青天白日旗的又彼此厮杀起来,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情形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蒋介石所达到的“统一”,越看越不像那么回事,蒋介石脚底的江山,越看越不像料想中的那么稳。“张园”犹如绝路逢生,于是重温旧梦,认为“定于一”的大业,仍然非我莫属。不但“遗老”和门客中又恢复了这个论调,就连每周给我进讲一次时局的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参谋们,也不避讳这种观点。我取名新居的“静园”的意思,并非是求清静,而是要在这里“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1705809064
1705809065
“静园”里日日望着,月月盼着。果然,在一九三〇年的夏天,盼来了消息。
1705809066
1705809067
“九一八”事变前的两个月,在日本东京“学习院”读书的溥杰正待回国度假之际,忽然接到鹿儿岛来的一封信。鹿儿岛驻军某联队的吉冈安直大队长,曾经是天津日军司令部的参谋,常到张园来讲演时局,与溥杰也算是认识,这时他向溥杰发出邀请,请溥杰到鹿儿岛做客几天,然后再回国。溥杰应邀到了鹿儿岛,受到了吉冈少佐夫妇的殷勤招待。到了临别的时候,吉冈单独对溥杰神秘而郑重地说:“你到了天津,可以告诉令兄:现在张学良闹得很不像话,满洲在最近也许就要发生点什么事情。……请宣统皇帝多保重,他不是没有希望的!”七月十日溥杰到了天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一位华族,水野胜邦子爵前来访问,在郑孝胥和溥杰的陪侍下,我接见了他。在这次平常的礼貌的会见中,客人送了我一件不平常的礼物:一把日本扇子,上面题着一联(据溥杰解释,是日本南北朝时代一位忠臣写在樱树皮上,暗传给失掉了江山的君主的)诗句:“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
1705809068
1705809069
这时正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东北局势日益紧张,而我的“重登大宝”的美梦又连做了几天晚上。这时来了这样的暗示——无论它是出于单纯的私人关怀,还是出于某方的授意,对我说来,事实上是起了行动信号的作用。
1705809070
1705809071
“九一八”前后那几天的静园动态,郑孝胥日记里留下了一些记载:
1705809072
1705809073
乙亥初六日(九月十七日)。诣行在。召见,商派刘骧业、郑垂往大连……
1705809074
1705809075
丙子初七日(九月十八日),诣行在。召见,咨询出行事宜……
1705809076
1705809077
丁丑初八日(九月十九日)。日本《每日新闻》送来号外传单云:夜三时二十三分奉天电云:中日交战。召见刘骧业、郑垂,命刘骧业先赴大连。作字。遇弢庵(陈宝琛),谈预料战事恐复成日俄之战。午原(刘骧业)来,求作书二纸,遗满铁总裁内田及日军司令本庄。大七(郑垂)往行日领馆。云:昨日军已占奉天,华军自退,长春亦有战事……
1705809078
1705809079
戊寅初九日(九月二十日)。诣行在,进讲。报言日军据沈阳,同时据长春、营口、安东、辽阳。东三省民报送致十八号,报中毫无知觉……
1705809080
1705809081
己卯初十日(九月二十一日)诣行在,进讲。蒋介石返南京,对日本抗议,张学良令奉军勿抵抗……佟揖先(济煦)来,自言欲赴奉天,谋复辟事。余曰:若得军人商人百余人倡议,脱离张氏,以三省、内蒙为独立国,而向日本上请愿书,此及时应为之事也……
1705809082
1705809083
我本来一听见事变的消息,恨不得立时就奔到东北,但这样的行动不经日本人的同意是不行的。郑孝胥对我说,沈阳情况还不明朗,不必太着忙,日本人迟早会来请我,不如先和各方面联络一下。因此,就决定了派刘骧业去找日本人在东北的最高统治者内田和本庄,叫我的管家头目佟济煦先去东北看看“遗老”们那边的情形,商衍瀛继续找找那些有过来往的东北将领。去办“及时应为之事”的人派去了不久,果然又应了郑孝胥的话,关东军派人找我来了。
1705809084
1705809085
九月三十日的下午,日本的天津驻屯军司令部通译官吉田忠太郎来到“静园”,说司令官香椎浩平中将请我到司令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并且告诉我不要带随从,单独前往。我怀着对“喜事”的预感到了海光寺日本兵营。香椎见到了我就说,从满洲来了两个人要朝见我。说着,领我进了他的客厅。在这里我看见了两个人恭恭敬敬站着,一个是长袍马褂的罗振玉,另一个穿西服,脸面陌生,从他的鞠躬姿势上看出是个日本人。香椎介绍了一下,说他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大佐派来的人,名叫上角利一,介绍了之后,香椎就出去了。
1705809086
1705809087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罗振玉恭恭敬敬地给我请了安,然后拿出一个大信封给我。这是我的远支宗室,东北保安副总司令张作相的参谋长熙洽写来的。张作相是兼职的吉林省主席,因为到锦州奔父丧,这时不在吉林,熙洽利用职权,下令开城迎进了日军,他的日本士官学校时代的老师多门师团长的部队,不费一弹,占领了吉林。他在信里说,他期待了二十年的机会,今天终于来到,请我不失时机,立即回到“祖宗发祥地”主持大计。说可以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先据有满洲,再图关内,只要我一回到沈阳,吉林即首先宣布复辟。
1705809088
1705809089
罗振玉等我看完了信,除了重复了一遍信中的意思,又大讲一番他自己的奔走和关东军的“仗义协助”,说东北全境“光复”指日可待,三千万“子民”全都盼我回去。关东军也愿意我去复位,所以派了上角来接我,总之是一切妥善,只等我拔起腿来,由日本军舰把我送到大连了。他说得兴高采烈,满脸红光,全身颤动,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子里跳了出来。罗振玉的兴奋是有来由的。他不仅有熙洽的欲望,而且也有吕不韦的热衷。他现在既相信不久可以大过其蟒袍补褂三跪九叩的瘾,而且看到利润千万倍于“缘墨堂”的“奇货”,他几年来花费的“苦功”,在他的自传《集蓼编》里曾透露了一部分:
1705809090
1705809091
……予自辛亥避地海东,意中日唇齿,彼邦人士必有明辅车之相依,燎原之将及者,乃历八年之久,竟无所遇,于是浩然有归志。遂以己未(一九一九年)返国,寓天津者又十年,目击军人私斗,连年不已,邪说横行,人纪扫地,不忍见闻。事后避地辽东又三年。衰年望治之心日迫,私意关内麻乱,无从下手,唯有东三省尚未糜烂,莫如吁恳皇上先拯救满蒙三千万民众,然后再以三省之力,戡定关内。唯此事非得东三省有势力明大义者,不能相期有成。乃以辛未(一九三一年)春赴吉林,与熙君格民(洽)密商之。熙君夙具匡复之志,一见相契合,勉以珍重待时。又以东三省与日本关系甚深,非得友邦谅解,不克有成。故居辽以后,颇与日本关东军司令官相往还,力陈欲谋东亚之和平,非中日协力从东三省下手不可;欲维持东三省,非请我皇上临御,不能洽民望。友邦当道闻之,颇动听……
1705809092
1705809093
一九二八年末,罗振玉搬到旅顺大连以后的活动,他曾来信大略向我说过,在郑孝胥和陈宝琛等人的宣传下,这个“言过其实,举止乖戾”的人,不能引起我太大的希望。但这回他来的却正是时候,说出的一切话也不容我不信,因为不只有熙洽的来信,更有关东军赫赫有名的板垣大佐的代表——上角利一。上角向我转达了板垣的意思说,关东军“完全没有领土野心”,这次行动不过是为了“保护日本的利益”,关东军“诚心诚意”地愿意帮助我在满洲建立新的“友好”的政权,希望我立刻动身先到大连,然后转往“盛京”就位。日本关东军现在连沈阳也给恢复了旧名了。
1705809094
1705809095
在会见罗振玉和上角的头一天,郑孝胥刚给我看过一份大连的报纸,上面登载着沈阳“各界准备迎立前清皇帝”的消息,而当地的报纸上也登了国际联盟讨论国民党提出的对日本的控诉,英国代表显然在袒护日本。同时,郑孝胥刚接到他的留学英国的孙子寄来的一段英国报纸节译,其中由一个英国少年在中国失踪的事件,说到“民国之不足信任”,并且指出“美国官场并不以满洲之变动为日本违背凯洛非战公约”。国民党南京政府方面,除了口头抗议和同样无济于事的呼吁之外,只见步步退却,并无真正想抵抗的意思。总之,一切现象都表明,东北所发生着的事情,对日本是顺利的,因此对我也是顺利的。我认为时机确乎是到了。
1705809096
1705809097
我心里一团高兴,但是还能矜持地向罗振玉和上角利一表示,待我回去先考虑一下,然后再做答复。
1705809098
1705809099
在回园去的路上,我心里盘算着“复位”的时间,想象着“登极大典”的场面,越想越高兴,浑身的血液都像沸腾了起来。但是,回到了静园,马上碰见了泼冷水的。
1705809100
1705809101
头一个表示反对的是陈宝琛,追随他的是胡嗣瑗、陈曾寿(婉容的师傅)。他们听了我的叙述,立即认为罗振玉又犯了鲁莽乖戾的老病,对于关东军的一个大佐的代表,他们也表示不能贸然置信。他们认为东北的局势变化、国际“列强”的真正态度,以及“民心”的趋向,等等,目前还未澄清,至少也要等刘骧业探得真相之后,才能决定行止。听了这些泄气话,我颇不耐烦地直摇头:“熙洽的信,决不会说谎。”
1705809102
1705809103
八十四岁的陈宝琛听了我的话,样子很难过,怔了一阵儿后,他沉痛地说:“天与人归,势属必然,光复故物,又岂非小臣终身之愿?唯局势混沌不分,贸然从事,只怕去得容易回来难!”
1705809104
1705809105
我看和这几个老头子说不通,就叫人马上催郑孝胥来,郑孝胥虽然今年七十一了,但在我眼里却是劲头十足的。他的“开门户”“借外援”“三共论”以及“三都计划”,等等,已使我到了完全倾倒的程度。不久前,我又按他的意思给他最崇拜的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写了一块“举世无双”的匾额,他显然是以我的墨索里尼自居。他曾说:“意大利必将成为西方一霸,大罗马帝国必将再兴,与未来的大清帝国,分霸东西,其天意乎?”为了嘉勉我的未来的黑衣宰相,这年春天我特授意我的父亲,让我的二妹和郑孝胥的长孙定了亲,给以“皇亲”的特殊光荣。我估计他现在听到熙洽和关东军请我出关“主持大计”的消息,必定是与陈宝琛的反应不同,该是大大高兴的。没料到,他并没表现出我所料想的那种兴奋。
1705809106
1705809107
“辗转相垂,至有今日。满洲势必首先光复,日本不迎圣驾,也不能收场。”他沉吟一下,“不过,何时启驾,等佟济煦回来之后再定,更显妥帖。”
1705809108
1705809109
这意思,竟跟陈宝琛一样,也是不以为时机完全成熟。
1705809110
1705809111
其实,郑孝胥脑袋里所想的,并不是什么时机问题。这可以由他不多天前的一篇日记来证明:
[
上一页 ]
[ :1.70580906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