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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795 第八天临退庭的时候,检察官照例地问我下次要谈什么。这时我想起还漏了一件事要说,就声明:“我还要谈谈日本天皇的问题。”可是这次退庭之后,就再没有召我出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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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797 关于南次郎那封信的问题,在一九五三年以前,我只对五妹夫悄悄地说出过事情的真相,其余的人(无论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我对谁也没有坦白过。一九五三年我向抚顺战犯管理所自动作了交代,以后,曾在东京法庭上被我严密地封锁起来的内心世界,逐渐地全展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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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799 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然而也是一个获得新生的,通向我今天的幸福的唯一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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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01 (1)拘留中的伪满文官身份是抑留者,武官是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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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03 (2)从这里起,我引用的一些对话,并非是法庭上的原始记录,这是我根据当时记者们的报导和有关出版物上的记述,加以回忆后写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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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05 (3)H.G.伍德海著:《在中国的记者生活》,一九三四年,伦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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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0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297]
1705810811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第八章 由抗拒到认罪 (1950—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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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3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298]
1705810814 一、回到了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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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6 一九五〇年七月的最末一个夜晚,押送伪满战犯的苏联列车到达了中苏边境绥芬河车站。接交要在明天早晨进行,因此,我必须在这里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伴随我的阿斯尼斯少校在卧铺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独自伏在窗边,疑惧丛生地眺望窗外。站台上灯光惨淡,冷冷清清,站台外面是夜幕笼罩着的原野,远远有些灯火,不祥地闪烁着。在视线达不到的什么地方,有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不清的简单短促的谈话声,都像是暗示着越来越近的凶险。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响声,一直到它完全消失。我聚精会神注视窗外出现的每一个人影,一直到它走出我的视线。我担心着晨光的出现,我宁愿黑夜永远没有尽头,因为我相信太阳一出来,我的性命也将如同窗外的露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有时,一个相反的念头也在我心头冒了一下,希望索性快些天亮,看看新的中国政府对我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阿斯尼斯少校他们所说的那样宽宏大量,那样文明。在他们的安慰话之中,有一句我很不理解的话,是一位军官说的:“祖国,这是一个幸福和骄傲的字眼!”在我的前半生中,“祖国”这个字眼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什么感触。现在我已来到她的身边,站台的那边,便是她的领土,可是我在这天晚上所感觉到的总是恐怖。这一夜的一切思索,最后总是归向一个结论:阿少校他们的一切解释,连同今天给我拿出的洋酒和糖果,都是对我的哄骗,哄骗我老老实实由他们交给站台的那边。在十几米之外的那边,只能有血的报复和难忍的侮辱在等待着我。只要天一亮,这一切就都开始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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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18 天色终于按着钟点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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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0 ……阿少校把我领到另一节车厢里。一位身材高大穿中山装的人从座位上站起,迎面向我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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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2 “我奉周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回国。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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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4 祖国的字眼又一次跳进耳朵里,我的眼睛却在搜寻脚镣手铐。但是这个人不但没有拿出这类东西,而且脸色平和,毫无怒容厉色。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好像军官模样的人,穿了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布制的黄绿色军装,胸前符号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也是一副和蔼文明的态度。我顿时想起阿少校他们的话,觉得不像是哄骗我。我放了一点儿心,同时又觉得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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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6 和中国政府接收人员见了面之后,阿少校和翻译领我下车,通过了两旁有中苏军队分列的站台,把我送进了中国列车。伪满的那一伙人都已经坐好了。我被领到一个座位上坐下(那只黑色大皮箱也被放在行李架上),这时,我看见车厢两头都站着手持冲锋枪的中国兵士,又看见了糊上报纸的车窗,我的心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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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28 正在疑惧之间,一个工作人员走到车厢中心讲话了:“好,现在你们回到祖国了。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作好安排,大家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生病的就来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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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0 又是“祖国”,又是和颜悦色,又是给治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给自己解释道:这都是为了稳定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坐车,让火车装到不可知的刑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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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2 列车开动了不久,几个工作人员拿来饭碗和筷子,每人发给一副,发完了碗筷,有个工作人员嘱咐道:“小心不要把碗打了,在旅途中可不容易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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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4 我认为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暗示:这段旅程还不太短,不然为什么叫小心保存吃饭的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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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6 车上的公安人员抬过来一大桶大米稀饭,还有酱菜、咸鸭蛋等等,作为早点。对于这久别的家乡风味,人人吃得很香,竟把整桶稀饭全都吃光,以至公安人员把他们吃的一桶也让给了我们。这顿早餐加上政府人员的态度,使我略略感到了祖国这个字眼的亲切,但是随着这顿早餐的结束,这种感觉也瞬息消失,代替它的仍是那个压在心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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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38 “下顿饭在哪儿吃?我还能吃上几次?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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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0 在苏联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苏联军官和我谈天,他问我:“你知道社会主义吗?”“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一些三民主义吗?”“不知道。”“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事吗?”“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呀呀!”他摇着脑袋笑起来,“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可是关于中国你知道些什么呢?”老实说,关于旧中国我知道的就不算多,对新中国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中国之“新”,对我说来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而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对于上代君主都是厄运。辛亥那年我没死在汉人手里,这次就再也逃不脱了。我这时把自己完全设想为一个掉进水里的人,火车到达终点,就是我沉底的时候。我不知道火车向哪里开,不知道旅程究竟有多远,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生命和旅途同是越走越短。我这时也就真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一样,举目四望,看有什么救命的东西可以抓住,即使一根稻草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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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0842 我很想找一位政府官员谈一谈,以便向他表白,让他相信我是不应该死的。我观察靠近的工作人员们(我坐在工作人员们坐的这一头),无论从服装上,从他们互相谈话上,还是从年龄上我都弄不清谁是官谁是兵,最后只有把最靠近的一个年轻的兵士选做谈话对象。话是从他胸章上七个字说起的。我说自己是信佛的,佛不但要解放人类,还要解放一切生物。我没有杀害过任何生命,连臭虫也没掐死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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