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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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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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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转代呈请我们人民政府,我希望将我家存的宝贵的古物田黄石精致雕刻的图章三件(连锁结成一个)和另一件田黄石图章,献给祖国,做博物馆的陈列品,供给各界人民的观览。如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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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采纳,我非常觉得光荣和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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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送上去了,田黄石的乾隆印也献上去了,所方也收下了。可是关于反响,依然看不出来。我想,这可真是石头扔到大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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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没有一点儿审讯的意思,也没有追究“自传”写得对不对,所方谈话中仍是再三要我们好好学习、改造。这时,抗美援朝的胜利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了,我由半信半疑而逐渐相信了,认为共产党的江山既然坐定了,大概就不会对我们这些人操之过急。我逐渐又放松了心弦。我想:石沉大海,总比惊涛骇浪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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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年后,海里真正起了惊涛骇浪。这个“海”不是所方,而是我原先认为已经风平浪静了的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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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四、黑色的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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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轮到了我值日。值日的任务之一,是吃饭的时候,把栏杆外面的饭菜接过来。那天,在栏杆外给各房送饭的,是对我最好的一个侄子——真瑞。他一样一样地把饭菜都递给我之后,出我意料地把一个纸条悄悄放进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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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监规所不允许的举动。我忙偷偷地把它藏在自己的饭碗底下,藏好之后,这才转过身来把饭菜转递给同犯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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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是午睡的时刻,我躺在铺上偷偷打开纸条。那条上写的是这几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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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有罪的,一切都应当向政府坦白。我从前给您藏在黑皮箱里的东西,您坦白了没有?自己主动交代,政府一定宽大不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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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纸条所给我的震动,可以说不亚于当初乍一听见把我送到中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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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震动,不但包含着恐惧,而且包含着恼怒。我恼怒的是,不过一年多以前还称我为“上边”的人,现在居然也把政府人员的语汇,什么有罪咧,坦白咧……拿来教训我。我恐惧的是,我所担心的、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家里人的“叛变”,终于出现了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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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不回想这一两年间,我这个小家族究竟有了些什么变化。认真地一想,这种变化就一个比一个更带有威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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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令我感觉到的,是楼下住着的这些年轻的小家伙,总比楼上伪满那些老家伙话多,有时隔着笼子和看守员呱啦呱啦说起来没完。铁笼子的建筑是这样,楼上下说话可以互相听见。有一次,他们谈起了刚回国时的害怕心情,谈起每个人的疑神疑鬼的笑话,还笑个不住。这是他们离开我身边之后,开始无拘无束的表现。他们这种轻松的心情,让我发生了不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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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过第一个春节的时候,所方给我们组织了文娱活动,除了玩扑克、下棋、唱歌之外,犯人们自己也演了一些小节目,如京剧清唱、说快板之类。在节目中间,有一个引起我惊奇的是,我的侄子子显表演了一段他自己编的破除迷信的活报剧,引起不少笑声。他所编演的故事,暗指当时年岁大的战犯中间普遍存在着的念经信佛的活动,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刚进监狱时,老家伙们几乎人手一挂数珠,不学习的时候,就偷偷地咕咕哝哝地念经。我的岳父荣源连学习时间也不肯放过。到哈尔滨以后不久,所方把数珠都收去了,我有个挂在脖子上的银质护身佛,是蒙古一个活佛送的,也给收去了。可是我还是偷着念,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停止了这种无聊的活动。子显用活报剧讽刺了这种活动,大大刺痛了我。这个变化比起和看守员说说笑笑来就更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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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变化,是几个侄子担任了挑水送饭的值日劳动之后,时时流露出一种情不自禁的高兴。他们从甬道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笑容,这加上他们和看守人员谈话时那种自然而亲近的态度,使我不由得疑虑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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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五二年起,我逐渐由自己洗手绢、袜子进步到能洗衣服、洗被子了。这一方面是由于逐步锻炼,另一方面也是迫于家人变化的情势。这种变化就是他们对我的服侍不但不表示积极,甚至已经很不耐烦。有一次,我的眼镜架子有点活动,我请看守员替我送到李焘那里修一修。我原先没看出来,李焘是个很灵巧的人,进了监狱他居然连钟表也能修理了,在苏联的时候,就短不了有犯人找他修修表,弄弄坏钢笔。这个眼镜由看守员拿到楼下之后,过一会儿就从下面传来李焘的嘟囔声音,我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却觉出了他正表示从来没有的不高兴。在过去,李焘在我眼里是低于一切家人的一个“随侍”,而今天(眼镜虽勉强修理过了),这一阵嘟囔却是高于一切家人变化之上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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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些前述可虑的变化之后,到一九五二年夏天出现了这个纸条,我越想越觉着不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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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利用上厕所的机会,把纸条放进抽水马桶里去了。纸条冲掉了,纸条上的话可从心里怎么也抹不掉。我的心被它搅得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是好。恼恨逐渐变成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事情会不会发展成“同盟”的瓦解和“内部”的“叛乱”?我必须要考虑一下,是不是不等他们进一步变化,就先把黑皮箱交出去。现在已不仅是个舍得舍不得的问题,而是会不会从此查出我过去的一切欺骗。两年来,天天学习,天天口头上表示认罪,可是满满一箱底的珠宝还瞒着不说,过去表现的一切悔恨、认罪,人家还相信吗?对这样的欺骗又怎么能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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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思索纸条留在我心里的那几句话。越思索越感到最后“自己主动交代……一定宽大”那句话的吸引力。关于宽大政策,公安机关那位首长讲话时提过,报纸上也讲过,所长讲话中也常说过,我总是半信半疑,认为这只能适于一般犯人,至多适于一般的汉奸。而我是头号战犯,我是“首恶”,是属于“必办”一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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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一堆珠宝的交代,等于承认了我对政府不老实,等于承认我过去一切表现,连那份自传,都是靠不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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