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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变化,是几个侄子担任了挑水送饭的值日劳动之后,时时流露出一种情不自禁的高兴。他们从甬道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笑容,这加上他们和看守人员谈话时那种自然而亲近的态度,使我不由得疑虑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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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五二年起,我逐渐由自己洗手绢、袜子进步到能洗衣服、洗被子了。这一方面是由于逐步锻炼,另一方面也是迫于家人变化的情势。这种变化就是他们对我的服侍不但不表示积极,甚至已经很不耐烦。有一次,我的眼镜架子有点活动,我请看守员替我送到李焘那里修一修。我原先没看出来,李焘是个很灵巧的人,进了监狱他居然连钟表也能修理了,在苏联的时候,就短不了有犯人找他修修表,弄弄坏钢笔。这个眼镜由看守员拿到楼下之后,过一会儿就从下面传来李焘的嘟囔声音,我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却觉出了他正表示从来没有的不高兴。在过去,李焘在我眼里是低于一切家人的一个“随侍”,而今天(眼镜虽勉强修理过了),这一阵嘟囔却是高于一切家人变化之上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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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些前述可虑的变化之后,到一九五二年夏天出现了这个纸条,我越想越觉着不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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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利用上厕所的机会,把纸条放进抽水马桶里去了。纸条冲掉了,纸条上的话可从心里怎么也抹不掉。我的心被它搅得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是好。恼恨逐渐变成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事情会不会发展成“同盟”的瓦解和“内部”的“叛乱”?我必须要考虑一下,是不是不等他们进一步变化,就先把黑皮箱交出去。现在已不仅是个舍得舍不得的问题,而是会不会从此查出我过去的一切欺骗。两年来,天天学习,天天口头上表示认罪,可是满满一箱底的珠宝还瞒着不说,过去表现的一切悔恨、认罪,人家还相信吗?对这样的欺骗又怎么能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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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思索纸条留在我心里的那几句话。越思索越感到最后“自己主动交代……一定宽大”那句话的吸引力。关于宽大政策,公安机关那位首长讲话时提过,报纸上也讲过,所长讲话中也常说过,我总是半信半疑,认为这只能适于一般犯人,至多适于一般的汉奸。而我是头号战犯,我是“首恶”,是属于“必办”一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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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一堆珠宝的交代,等于承认了我对政府不老实,等于承认我过去一切表现,连那份自传,都是靠不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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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思考又回到能不能瞒住的问题。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苦恼的结论:瞒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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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翻来覆去的思考不是经历一小时,也不是经历一天,而是持续了十天之久!在这十天里,每逢真瑞侄送饭来,我总觉得他的视线直透过铁栏杆,盯着那个黑皮箱。这皮箱简直成了压在我心坎上的越来越沉的黑色负担。在苏联时,有一天夜里举行防火演习,我一听见警报,连衣服也顾不得穿,首先是扛起这个皮箱向外跑。小张用嘲弄的口吻向我说:“君王的江山都已没有,还舍不得这些破烂!”看来他的话真是不错,难道我真要叫它把命都送了吗?究竟还是命值钱,有一分宽大的机会也要争一争,何况自己交出来总比被人告发出来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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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求所长接见我。我在所长面前,流着眼泪说:“我真混蛋!政府对我这样宽大和关怀,我竟这样没有良心!”然后以坚决的态度表示:“我唯有把这些掠夺人民的宝物,归还人民,献给我们的人民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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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让我坐下,倒水给我喝,叫我镇静。然后说:“这些东西我们当初没有检查出来,你现在自动坦白了,这很好,说明你有了一定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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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沙发上连忙站起来:“我良心上现在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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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给你登记一下,这些东西你还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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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又跳起来,“我看到它很刺激,一定献给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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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结局是太出乎我意料了。所长叫人办理登记手续,一定叫我把存条收起来。我把存条夹在笔记本里。黑色包袱卸下来了,一片乌云过去了。但是,在这种新的风平浪静中,我预感到了新的风暴就要到来。我已经明白,存在于我这个封建小家族中的“神圣同监”和我的精神统治,是快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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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五、交代一段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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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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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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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进了监狱之后,从报纸和书籍中常常可以看到的,绝不会看漏掉的句子。每次看到眼里,感到最触目惊心的是“首恶必办”四个字,其他的话全被这四个字给顶到脑子以外去了。反正我是首恶,坦白也好抗拒也好,都是必办的,我何必这样傻去坦白说老实话呢?说老实话的在世界上只有吃亏。这便是我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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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交出去后,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所长的称赞和一张存条。真瑞侄纸条上写的话应验了,虽然还不到根本改变我的哲学的地步,却让我心动起来。“首恶必办”是一定的,怎么“办”,是不是也有宽有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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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的吸引力对我增加了,而同时,我又感到了另方面的压力。记得就在那几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段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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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害方志敏同志的刽子手曾匪中俊,已于一九五一年十月在湖南石门县被捕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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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敏同志……一九三五年七月在南昌慷慨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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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曾匪起初隐匿在常德,企图逃入川投奔宋匪希濂。宋匪被我活捉后,曾匪决伏在石门深山中,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一九五一年十月,我石门县人民政府公安局终于在七区青龙寺捕获这一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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