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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04 由于最近几年来自己的体验,现在觉得和过去不同的是,这次政府人员所讲的坦白从宽,对我有了更大的吸引力。我看出我现在只有拼命抓住“坦白从宽”和“检举立功”这个救生圈,才有可能万幸逃出这场死亡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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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06 我已经不记得在“检举认罪”的九个月间,一共写了多少次坦白认罪书和检举材料。听过了最高人民检察院负责人的讲话,我就把自己从头到尾的经历写了一遍。以后更不断地今天一条明天两条,左也认罪、右也检举地往上补充,特别是每次被讯问以后,总要写上一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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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08 我把一批认罪材料和检举材料交出之后不久,就开始了断断续续不定时的讯问。讯问是在中央甬道的一间约两丈见方的屋子里进行,大部分是在白天。老实说,这样的讯问实在出乎我的想象。没有站立两边的法警,没有迎面刺目的强光灯,只不过是讯问员和我隔着一张桌子坐着谈话,而且允许我照常吸烟、喝茶。讯问员是一位圆脸的青年人,他的年龄至少要比我小三分之一,也许还多。我一开头,很想看出讯问我的人是个什么官阶,但是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接触了不过几次,我就从他身上觉出了比官阶更让我放心的东西。这倒不在于他的平静的语气和有时出现的严肃认真的微笑,也不仅是从他口中又听到了有关政策的解释,而是在讯问中间,越是我估计他要着急和追问的地方,他越是不慌不忙。在第一次讯问中,我叙述自己的经历的时候,有许多事件的日期我记不得了,心里不免着急,想到如果在这些地方叫他怀疑,可实在冤透了。正紧张着,他说话了:“这个问题且放过去,以后你想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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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10 大约是在第二次讯问中,他一开头就提出了关于日本向东北移民的一系列问题,我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看来,这是个今天他主要想解决的问题,我却一问三不知,又担心着我给他这种失望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时,他看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还是那一句:“你再想想,想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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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12 从“检举认罪”一开始,我就担心着别人的检举。我一则怕别人(特别是侄子们)说了我所没交代过的事,另则怕他们说了我没做过的事。我生怕他们不负责任地乱用这个“手段”来表白他们自己,而同时,我自己却拿了这“手段”不负责任地对待别人。特别是对日本人,我更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点什么便写什么。我自己想不起来,怕写得少而立不了“功”,怕被看做是不积极,我就注意偷听别人的谈话,想从中偷些材料,算做自己的东西。我们同屋的做过伪满经济大臣和文教大臣的老振,伪满的上将军区司令老佑,他俩常说日本人的事,有一次我索性坐在他们旁边,拿出本子来记,叫老振看出来了,问:“老溥,你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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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14 “不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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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16 “得啦,你把我们闲扯的闲话记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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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18 “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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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20 我收起本子来,装作干别的事,却竖着耳朵继续注意着他们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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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22 这天,赵讯问员问我:“你检举的这一条:在日本战犯古海忠之的策划下,日寇一年掠去六百万吨粮食,说得不具体,现在说说你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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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24 我张口结舌了。我没办法具体,因为老振和老佑扯得本来就不具体。我对讯问员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顿。赵讯问员听了直摇头:“你的根据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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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26 我看是混不下去了,只得老实说出了这条马路情报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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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28 “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说呢?无论对人对己,要求别人要求自己,都应该是实事求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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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0 我望着这个比我年龄小三分之一的严肃的青年人,没有话说。我回到监房,和每次一样,赶紧写坦白和检举材料。正写着,伪满经济大臣老振回来了,一进来他就十分感慨地说:“我告诉你们,瞎讲可是没用的。我刚才对讯问员说了日本人从东北每年抢去多少钢铁。他一声不响,给我拿了一支笔一张纸,叫我算一算,这个数字需要多少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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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2 听了他的话,我又在坦白和检举材料之外,另写了一份对自己不该道听途说的检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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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4 这天,赵讯问员问我第一次访日时的情形。说到我和裕仁的母亲在一起的情形,他插问道:“你扶她的时候,是流了眼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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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6 “我不记得流过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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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8 “你对你的侄子秀山说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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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0 “好像是……可是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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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2 “是不是叫他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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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4 “不,不,还是让我想想。”我心里想,见面对质了再承认,那岂不糟糕。我想了不大工夫,虽然没有想起来,我认为这类问题承认了比说想不起来好,就承认了。当时我还认为这是很聪明的做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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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6 大约是第三次讯问中,讯问员对于“内廷”勤务班的孤儿们的受虐待很注意。这次讯问之后,我一连写了三次坦白认罪的补充材料,反复交代这件我从前不愿说的事,唯恐这位目光突然十分严峻起来的讯问员仍不满意。虽然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他的目光为什么变得那么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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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8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的神经都是敏感的,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容易引起反射,有颓丧,有兴奋,可以说是五味俱全。我们同屋老宪闹出的几场活剧就让我们什么滋味都尝到了。他是伪满军医少将,前清肃亲王的儿子。在检举认罪中,三番五次地承认了又推翻,推翻了又承认,一会儿把日本七三一细菌部队的罪行算到自己头上,一会儿又推得一干二净。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认了什么又推了什么,只看到他成天发神经,昏天昏地。有一天,他在讯问之后回小组里,声称他要碰头自杀,因为他又欺骗了政府,说罢就哭哭啼啼。所里的一位科长找他谈话,问他闹什么,他趴下就给科长磕头。过了几天,讯问员又来和他谈话,说到他不该自暴自弃,要老老实实地认罪才能改造自己,做个好人。他是一个医生,要知道一个好医生就是社会的财富。这次谈话之后,他也不闹了,因为听到财富两字,知道他还不致被杀。不但是他,让我们也放宽了心,于是又兴奋起来。像这样的颓丧和兴奋,都同样成为促使我多写几条坦白检举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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