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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28 “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说呢?无论对人对己,要求别人要求自己,都应该是实事求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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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0 我望着这个比我年龄小三分之一的严肃的青年人,没有话说。我回到监房,和每次一样,赶紧写坦白和检举材料。正写着,伪满经济大臣老振回来了,一进来他就十分感慨地说:“我告诉你们,瞎讲可是没用的。我刚才对讯问员说了日本人从东北每年抢去多少钢铁。他一声不响,给我拿了一支笔一张纸,叫我算一算,这个数字需要多少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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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2 听了他的话,我又在坦白和检举材料之外,另写了一份对自己不该道听途说的检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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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4 这天,赵讯问员问我第一次访日时的情形。说到我和裕仁的母亲在一起的情形,他插问道:“你扶她的时候,是流了眼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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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6 “我不记得流过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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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38 “你对你的侄子秀山说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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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0 “好像是……可是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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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2 “是不是叫他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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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4 “不,不,还是让我想想。”我心里想,见面对质了再承认,那岂不糟糕。我想了不大工夫,虽然没有想起来,我认为这类问题承认了比说想不起来好,就承认了。当时我还认为这是很聪明的做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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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6 大约是第三次讯问中,讯问员对于“内廷”勤务班的孤儿们的受虐待很注意。这次讯问之后,我一连写了三次坦白认罪的补充材料,反复交代这件我从前不愿说的事,唯恐这位目光突然十分严峻起来的讯问员仍不满意。虽然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他的目光为什么变得那么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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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48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的神经都是敏感的,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容易引起反射,有颓丧,有兴奋,可以说是五味俱全。我们同屋老宪闹出的几场活剧就让我们什么滋味都尝到了。他是伪满军医少将,前清肃亲王的儿子。在检举认罪中,三番五次地承认了又推翻,推翻了又承认,一会儿把日本七三一细菌部队的罪行算到自己头上,一会儿又推得一干二净。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认了什么又推了什么,只看到他成天发神经,昏天昏地。有一天,他在讯问之后回小组里,声称他要碰头自杀,因为他又欺骗了政府,说罢就哭哭啼啼。所里的一位科长找他谈话,问他闹什么,他趴下就给科长磕头。过了几天,讯问员又来和他谈话,说到他不该自暴自弃,要老老实实地认罪才能改造自己,做个好人。他是一个医生,要知道一个好医生就是社会的财富。这次谈话之后,他也不闹了,因为听到财富两字,知道他还不致被杀。不但是他,让我们也放宽了心,于是又兴奋起来。像这样的颓丧和兴奋,都同样成为促使我多写几条坦白检举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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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53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304]
1705811254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七、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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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56 大约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写出了不少材料。我交代了为了复辟,在天津如何收买军阀,如何结交外国人,如何给南次郎用黄绢写信,以求日本的支援,如何和土肥原、板垣先后会谈,然后当上了伪满洲国的执政和皇帝。我也交代了在天津长春对仆人的疑心和虐待。但是,任何一个罪犯,在没有彻底悔恨自己的罪恶以前,或者说任何一个人在丢不下患得患失的时候,他的坦白和认罪大概都不可能是无保留、无条件的。因为这种坦白和认罪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过关,为了保护旧的自己,而不是和这个旧的自己决裂。我自己当时就是这样。我害怕惩罚,逃避惩罚是我唯一的念头。我知道从法律上说我该受惩罚,我却感觉不出从道义上说我更该受惩罚。我承认有罪,我却看不见自己灵魂的丑恶。我把政府,把所方和检察机关的人员,看做是随时可以杀掉我的敌对权威,绝不可对之推心置腹,我还觉不出他们正是从死亡和腐朽中拯救我的生命和灵魂的人。我对祖国,只看做是绝不能放过我的债主,只可对之藏躲、赖混,而想不到这正是以奶汁喂大我,又受到我侮辱的母亲。我为什么反复交代虐杀孤儿孙博元的事?是不是“东北的孤儿”这几个字中所包含的悲痛打动了我的心?不是,完全不是!我再三地交代,只不过是由于讯问员的严峻的目光,只不过是为了换取他的信任,为了能在债主和权威手下逃生。我绝没有想起瘦小的孙博元在我的监狱中垂死前的那副惨相,更没有想到过他们的父母。那些死于日寇屠杀和饥寒、屈辱中的烈士,留下的儿女还要遭到日寇奴才的奴役和摧残,这些我全没想到过。当时,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灵魂原封未动,心灵深处还堆着垃圾,虽然看到了“坦白”是个救生圈,但是这堆垃圾还有让我没顶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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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58 甚至连续的几次震动,都没有使我把这堆垃圾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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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60 五月的一天,全体伪满战犯被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坦白和检举的大会。伪满战犯公开坦白罪恶和面对面做揭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的一次。这个会是紧接着旁听了日本战犯的大会之后第二天举行的。在日本战犯的大会上,我们听了伪总务次长古海忠之的带翻译的认罪发言,和我在一起的犯人都认为他这个发言很真诚,交代了伪大臣们都不知道的大量的真实的罪行,例如鸦片政策就是一项。主持会场的政府人员也认为古海认罪态度是好的。关于日本战犯的这种变化,我以后还要说。这里我要说的是这个大会给了我极强烈的印象。古海的态度,受到了政府的欢迎,也感动了同犯们。我们伪满战犯们都相信他定会受到宽大。由于古海的真诚的发言的影响,日本战犯们情绪激动起来了。这个本来要结束的大会不得不延长了时间,因为有许多日本战犯都纷纷起来检举、揭发认罪不好的同犯。后来在许多日本人要求下,一个被检举的人(是一个大佐,他在监狱里远不如古海出名)走上台去交代,但他的情形就和古海完全不同了,他刚刚说完,台下便站起好些人要求说话,不等这个人说完,另外一个就站起来指着台上大声地呱啦呱啦说了一阵儿。别的日本人也都抢着说话,嗓门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激烈。后来几乎全体的日本人都起来对台上那个日本人咆哮着。我虽听不懂他们的话,看那激昂愤怒的情形,就知道那人交代得一定很不够,不然就是扯谎(此人的态度也非常坏,在台上晃荡着胳臂,露出傲慢的样子)。会场主持人在最后说了这么几句话:“现在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态度不端正,面对事实,却要蒙混,把欺骗当做解脱自己的办法……”我觉得这话简直就像对我说的。第二天,我带着这种强烈印象,坐在伪满战犯的小露天会场里,一听检察人员宣布了开会的目的,我心里就起了狐疑,我看到许多人争先要求发言,我突然也作了一个决定:要求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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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62 我为什么也要求发言呢?这不单是不甘“落后”,主要的是我怕被别人当做那个日本人似的被猛烈批判,我要让伪满的这些人知道,我已经交代了许许多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事,不要认为我还是不老实的。固然,我下这个当众暴露的决心很不简单,但我还是很快地看出这样更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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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64 我被安排到第三或者第四个发言。我已不记得前几个发言者是谁,说了什么,我只记得他们认罪之后,又都接着揭发那个自有一套道理的“大下巴”。对这天的事我记得最深的,还是这件事:当我按着写过的认罪材料说了“我不该欺骗政府,隐藏了珠宝,后来终于认识了错误,自动地坦白了出来”,正准备说另外一条的时候,忽然有人打断了我的话:“不对!是你自动交的吗?”这是我的侄子子显,怒气冲冲地问我:“真瑞给你的条子你怎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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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66 “我正要说,我底下正要说这件事……”我赶紧说下去,就怕他全替我说了。我当时认为自己很聪明,知道什么是紧急时刻,知道这就是主动交代和被迫承认的最后界限。我把那个冒充进步、冒充自觉,隐瞒真瑞的纸条的欺骗政府的行为讲了,但其他的欺骗行为仍然一字不提。紧接着,我就对“大下巴”进行检举,把我听来的他在伪满时给日本人扫神庙等说了一遍,责备他现在不该采取欺骗蒙混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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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68 我讲完了,立刻又有更多的人要求发言。我注意到我的侄子们、妹夫们,我的同屋犯人们都嚷着抢着要说话,而且有的人老是用眼盯我。我觉得我的厄运来了,幸好主持会场的检察人员宣布了大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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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70 回到监房,我擦掉了头上和脖子上的汗,心里抱怨着真瑞的疏忽,不该把纸条的事告诉子显,更恼怒子显,不该这样待我。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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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72 比埋怨和恼怒更重要的是,要考虑一下这些小家伙还会说我些什么。我认真地想了一遍,认为他们知道的能讲的我都说出去了,至于进了监狱之后的“攻守同盟”,那是牵连到他们自己的,我就以己度人,认为他们不会去说。这样考虑之后,我叹息着写了一个书面检讨,把真瑞的纸条这件事又写了一遍,请看守员送给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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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74 这次的震动从我身上滑过去之后不到一个月,又来了另一种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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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811276 这是日本战犯第二次开检举认罪大会。一个叫乔木岬的前日本宪兵队长在会上发言。他交代出的罪恶给了我强烈的印象。他的罪行跟古海不同,是更直接地残害中国人民。他说他常常以反满的罪名拘来一批中国人,把他们排成一列,然后随便从中拉出一个来,当众用军刀把头砍了。他痛哭流涕地说:“我用这个办法前后就杀了三十多个中国人。我的双手染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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