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811403e+09
1705811403 记得在哈尔滨时,有一次见首长。谈学习时,把我似懂非懂的名词都用上了,首长问了我一句:“什么叫正义的?什么叫反动的?”我被问得一时愣住,底下谈的再接不上话。但这回这么多的首长,并没有人提出叫我说不下去的问题,只有在谈到东京法庭上我拒绝承认给南次郎写信时,有人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承认呢?”当我老实地说出我害怕将来中国政府惩罚的时候,将军们都笑起来。因此,我谈得更没有了拘束,把同犯们的忠告忘得干干净净,不但嘴里滔滔不绝,连眼睛也敢于东张西望了。
1705811404
1705811405 我忽然发觉那位留胡须的首长很面熟,极力想回忆在哪里看见过他,这就更分散了精神,忘了注意听他说话,一直到结束了谈话,所长说我们可以回去,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来了。从会客室出来,在甬道里我问溥杰,“那位留胡子的首长好像是一位元帅吧?”“怎么一位,有两位元帅哪!”原来贺龙元帅、聂荣臻元帅都来了。
1705811406
1705811407 回到监房,他们一听有两位元帅来过,便一拥而上打听首长说了什么。
1705811408
1705811409 “问了我学习和生活的情况,我说我……”
1705811410
1705811411 “别说你啦,你说说首长。”
1705811412
1705811413 “首长没说什么,都是问话。”我说了这话,很怕又引起他们的埋怨。
1705811414
1705811415 “临末了还会不说几句吗?一定说的。”有人又追问我。
1705811416
1705811417 我把贺龙元帅最末说的几句话说了。我真没料到,老振立刻兴奋异常。
1705811418
1705811419 “这不是很重要的话吗?恭喜你,保了险啦。”
1705811420
1705811421 “什么保险?”
1705811422
1705811423 “首长说叫你好好学习改造,好好锻炼身体,还说你看得见社会主义,这还会杀你吗?”
1705811424
1705811425 叫他一分析,我也不禁大喜过望。这一屋子的人个个也都非常兴奋,为我祝贺。当然,他们实际上是为自己祝贺,我死不了,他们还会死得了吗?
1705811426
1705811427 由于首长的这一句话,这天真成了我们这个组的节日,甚至别的组的人也有过来凑热闹的。从认罪以后,各监房白天不再锁门,在自由活动时间串串门子的事也有了。这也是被我们引证那个乐观论断的根据之一。认罪以后,我们这里更加像个“学校”了。文娱体育活动比以前热闹,增添了室外各种球类,又有了俱乐部,添了不少乐器。伙食也统一了,不论年轻年老,都提到原来较高的那个标准上来。由于日本战犯们的启发,我们也有了演戏活动,我还登过一次台……
1705811428
1705811429 从这天起,过去听过所长说了多少遍的“争取改造”的话,又回到我的心里。如何争取?这又成了我不断思索的问题。
1705811430
1705811431
1705811432
1705811433
1705811434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1705806308]
1705811435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二、劳动滋味
1705811436
1705811437 我在这时候的劳动成绩,依然令人气馁。
1705811438
1705811439 我在前面说过,我起初给自己干的活,暴露出来我的愚蠢和低能,当时给我最大的苦恼还不是自尊心的伤害,而是生怕政府把我看成不堪改造的废物。在后来的糊纸盒的生产劳动中,我的苦恼又发展了一步。
1705811440
1705811441 一九五三年,所方和哈尔滨一个铅笔厂联系好,由我们糊一部分纸盒。每天下午三时以后,我们干两个小时的糊纸盒劳动。谁都知道我过去不仅没有糊过铅笔盒,就是使用铅笔也没有自己削过。我想不到铅笔会有这么多的盒子去装,不但要用小盒子还要用大盒子。刚一开始糊盒,我觉得这个活很新鲜、很好玩,可是糊了不大时间,我就给弄得跟糨糊一样的糊里糊涂。别人已经糊了好多个,我一个还没糊好。好容易糊出了一个,又和别人糊得不一样,一时怎么也研究不出究竟区别在哪里,如果别人不指出来,我也许要研究到收工,才能明白是把标签糊倒了。
1705811442
1705811443 这一天,担任准备材料、送材料的真瑞到我们的号里说:“几个号都赞成搞竞赛,你们老头参不参加?”
1705811444
1705811445 我们这个平均年龄最大的号,也一致赞成参加竞赛。为了提高效率,大家组织了一个流水作业线。使我痛心的是,进行了不久,我就被排除到这条线外,原因是有我在,“水”就流得比单干还慢。
1705811446
1705811447 这是我和侄子们分开之后,第二次感到孤寂的无依无靠的苦恼。在伪满的时候,我有时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半天,念一下午的经,倒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在鲜明的对比之下,这由于低能而被剔除在生活外的滋味,觉得实在是不好受。假若有一个人给我做伴,另外一起糊糊盒也还好,在和侄子离开之后,我的岳父荣源还给我洗过衣服,可是不久他就老死了。我又不甘心像等着老死的张景惠那样,倚老卖老,什么也不干。我更怕所方误会我躲在流水线外游手好闲。我索性单干起来。不用说,相形之下,我的效率更显得低下,别人每两小时平均可以糊三四十个,我却只能糊六七个,其中还时常出现废品。有一次,我觉得很高兴,两小时糊出了八个,可是一经检查,有一个盒子竟打不开盖子。同屋的老振拿起这个盒子来笑道:“溥先生糊的铅笔盒,是不打算叫人把铅笔装进去的。”
1705811448
1705811449 别人的讪笑,倒没引起我什么反响,我心中却在为自己悲哀。我任何财产都没有了,就算把我放在社会上,我连糊个纸盒都学不会,靠什么活呢?我这时已看过了《论人民民主专政》那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说得明白:“对于反动阶级和反动派的人们……让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成为新人。”看我这样,政府认为我还能成为新人吗?
1705811450
1705811451 当我终于糊出了大体够格的八个铅笔盒的那天,我的高兴是空前的。我开始看到面前一点儿希望:看来我还能学会干活。那天,所方把我们的糊盒得到的酬劳,买了糖果发给我们,我拿起一块糖果不禁发生了感慨:这块糖不知是怎么做的,大概也不比糊纸盒简单,天底下的东西恐怕没有不费劲就生出来的。过去我从来没想过手边的东西都是怎么形成的,好像我所用的一切东西,最远的起源就是长春伪“宫内府”仓库,如果我还能想得更远一点儿的话,那至多就是想到换来这些东西的钞票了。这时,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叫我到社会上去自食其力,要花费多大力气呢?大约要把糊铅笔盒的纪录从八个提到八十个也还不够。我糊纸盒由七个提到八个,我从这件经历上看到了一点儿希望,可是这希望真是太微弱了。
1705811452
[ 上一页 ]  [ :1.70581140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