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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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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员们、同犯们都呵呵地笑个不停。我觉得非常高兴。后来看见所长询问那些会干细活的人,其中也有李焘,我心中又闪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干不了细活呢?我原来天生是个老粗吗?我怎么就这么笨呢?李焘为什么这么聪明呢?”李焘过去连学也没上过,不过在天津念了几年私塾。现在,在学习会上发言也比我强,看他写的检举材料,比我这念过十三经的还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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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白这个问题之前,我是苦恼的。我为自己的愚蠢、笨拙苦恼,我为自己无论在生活知识上、学习上、生活检讨会上和劳动上表现的无知低能、看不见进步、总是受到讪笑而苦恼。我处处从所方怎么看我这问题着眼,我摆脱不开这方面的包袱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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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些苦恼,对我正如解病的苦药一样。除了这服苦药之外,还有一服苦药,是生活检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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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三、生活检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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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共有四个监房——“号”,每号住着十人左右,各为一个学习组,生活检讨会就按学习组为单位,每星期六举行一次。自从一九五一年建立了这个制度以来,所方就不断地向我们讲解:要与人为善、互相帮助,要以对事不对人的态度,运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达到互相提高、认识真理的目的。可是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内,不管你讲多少遍,这个会一开起来,还是对人不对事,被批评者不相信别人对他“为善”,批评人的人也不像是懂得“为善最乐”,倒有点“攻击便佳”的劲头。特别是刚刚由一团和气、彼此恭维转为真刀真枪的那个阶段,简直是乌烟瘴气一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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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星期六你走进我们的甬道里,听到左边的屋子里“大下巴”的哑嗓门在喊:“你们批评算什么!我走群众路线,不走你们汉奸路线!”或者“匹夫不可夺志!我凭什么听你的!”这就说明这个屋里正在开检讨会,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又碰在花岗石的脑袋上了。不过,还有比“大下巴”更要命的,是当过军管区司令的老肖。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在哈尔滨时因为真瑞经常批评他不守监规,向看守员耍死狗,有一次在检讨会上居然端起了炕桌就打,幸亏李焘手疾眼快把他按住,才没有出大事故。所方因他行凶,转送到单人监房押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才变得比较老实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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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下巴”、老肖完全相反的,大概就是我的杰二弟了。如果在星期六你听见×号房里出现了他的不够流畅的甚至还有点羞涩的声音,你不要认为他是和人家谈家常,这大半是他在检讨会上发言,如果他总提到他自己,这也不一定是自我批评,因为他的批评别人和批评自己本来就难分清。一般地说,他倒是宁愿把意见写在纸条上,如果叫他面对面向别人提意见,就很叫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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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间屋子里的情况又另是一样。如果在开检讨会时有人走出上厕所,随后就听见屋里嗓门突然放大,这多半是对刚出去的这位同伴的议论,当面不说背后乱说,曾经是这个组里多数人的作风。也并非个个如此,另外,一些人也可以为了一个钉子或者一片阿司匹林互不相让,能在几个星期的检讨会上争个不休。当然,真正的问题并不在钉子或者药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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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伪满时当过驻外大使和邮政局长的老邦,在检讨会上向老光提了一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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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老光很不爱惜国家财物,比如药水不吃完就倒掉了,这是值得检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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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药水啊?”老光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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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的药水,你自己都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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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个星期三就吃完了,还有什么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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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就是上星期三,你没吃完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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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不吃完呢?”老光还是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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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看见的,星期二你还有四格,星期三还有一格,你没吃就倒了。你要很好地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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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说得这么具体,老光涨红了脸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老邦出去上厕所,心眼多得用不了的老振就说:“这个人真阴险!老光在壁报上批评他学习不好,他就天天注意人家的一举一动,这一天吃了几格药水他都记下来,作为报复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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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讨会结束之后,老振跟老邦聊天:“你很细心,眼力也比我强,一眼就看出了剩下几格药水,可是药水如果变了质,你也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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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还懂得点医药。不瞒你说,我还学过两天中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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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过西医,可是就不如你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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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邦也得意地笑了,可是随后尝出这服药味,直翻眼珠,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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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振在伪满时就以机灵见称。他原是沈阳的一个医生,“九一八”事变后官瘾大发,借着一个日本人的关系做上了“满洲国”的官,什么协和会的部长,国都建设局长,驻日大使,文教部大臣,经济部大臣,外交部大臣,等等;一切培养资历的,有油水的,在日本人手里得宠的,各种差事他都干过。他被公认为心眼多得使不了的人。如果他后来把多余的心眼都用在帮助别人和改造自己思想上,当然就更好了。可是在起初那个阶段里,他并不比别人出色,就以开生活检讨会来说,我记得在另一次和一格药水故事类似的事件上,他又有了不同的态度。这次受到报复的,正好是上次报复别人的老邦。老邦有一次批评了蒙古族的老正,说他借口养猪躲避学习。这老正和我年岁差不多,比起那些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就算年轻人,他的秉性比他的年龄就更像年轻人,他比较容易暴露自己的思想,对别人表示意见也比较直率,有时候容易激动、赌气。他受了老邦批评之后,憋了一肚子火,好几天不理睬老邦。老邦在检讨会上向他明知故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总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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