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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们谈到工人保健食堂的蛋糕(我们还亲自尝过),谈到工人的伙食(我们看见了菜单,也看见了营养丰富的菜),有人说:“工人宿舍的瓦斯灶真是先进,可惜只看见烧水,没看见做的是什么饭。”这时候老振接口道:“我倒看了一下。”大家很惊异,他是和别人一起走的,怎么他会看见?他解释说:“我在一个工人宿舍的后门看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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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邦像是抓到了报复的机会,连忙高兴地插嘴说:“我看见你总是东张西望,还打开人家垃圾箱,那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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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这么大惊小怪。”老振冲他一笑,“我知道你要问我,我也正预备告诉你,我在垃圾箱里看见了鸡蛋壳和鱼骨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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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没有注意老邦又翻眼珠的那副模样,因为老振说的话引起了大家无限感慨。同组的老甫,他曾由张作霖时代一个小职员做到东北军后勤部门管粮秣的中级军官,在伪满又爬到兴农部大臣的位置,他平常话很少,一说话老是“我可是小职员出身”。今天他也显得比平常活跃了:“这在伪满的工人家里是找不出来的,不用说伪满,就是‘九一八’以前也不多见。我可是小职员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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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日本人从小培养大的老正,坦率地说出了心里话:“我以前看报纸,学文件,有时信,有时就怀疑,我总想,什么东北工业基地,还不是日本人给留下的?这回看见了工业学校附属的工厂,把日本老皮带式车床挤到一边,到处都是国产的崭新设备,这才相信真是中国人翻了身。这真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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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这句话也引起我的共鸣,但我却另有自己的感受。我没有老甫的小职员的经历,也没有老正的关于日本设备的知识,更没有老振的那些心眼。我在三天参观中想到的不是去核对一下报纸和文件,我只关心着这个问题:为什么连台山堡的农民也肯宽恕我?参观得越多,我感到过去种下的仇恨也越多。人们的生活变化越清楚,今昔对比越强烈,按理说人们对过去我作的孽也看得越明显了,为什么还要宽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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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素荣和台山堡的过去和今天,也是东北人民的过去和今天。标志着这种由悲苦到欢乐的变化过程,在抚顺到处都可以遇到。平顶山上的烈士碑和新生的丛林,露天矿四周的残留火区的尘烟和新建的电气火车的轨道,地下矿一百五十多公里巷道中的每根旧顶木和每段新砌的混凝土顶壁,露天矿旧址上臭油房的残迹和人民政府新建的工人宿舍大楼,以及市区里用日本高级旅馆改造的工人养老院,用日本高级员司宿舍改造的托儿所,还有各矿场新建的保健食堂、太阳灯室,等等。总之,每条街道、每座建筑、每台机器、每串数目字以至每块石头,都向我诉说着过去的血泪和今天的幸福,都告诉我这里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让我思索着,刘大娘为什么要说“过去的让它过去”?那个残疾青年为什么会说他相信我能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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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变化让我思索着,这些变化也给了我最初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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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这句话里包含着抚顺矿工过去多少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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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顺,这个过去闻名于关内的千金寨(现在露天矿矿址),在大半个世纪之前,关内就有一首歌谣形容它的富饶:“都说关外好,千里没荒草,头上另有天,金银挖不了。”但是从一九〇一年开采以来,挖出来的“金银”就不是矿工的,对矿工来说,是另一个歌谣里的生活:“一到千金寨,就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一九〇五年帝俄在辽东失败,这地方就成了日本人的囊中物。在整整四十年岁月中,抚顺矿工被折磨死的据估计有二十五万至三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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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东、河北被骗来的和东北当地破产的农民,每年成批地来到抚顺矿区,大多数是住在一二百人一间的“大房子”里,无论春夏秋冬只有一身破烂,每天十二小时以上的劳动,得到的有限的工资还得由大柜、把头剥几层。矿工说:“鬼子吃咱肉,把头啃骨头,腿子横着走,工人难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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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家室的工人住在“臭油房”里,过着少吃无穿的生活。有的孩子生下来,光着身子长到几岁,饿死了,还是光着身子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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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人是结不起婚,龙凤矿解放前单身汉占百分之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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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井里谈不上安全设备。爆炸、冒顶、片帮是常事。工人说:“要想吃煤饭,就得拿命换。”一九一七年的一天,大山坑发生瓦斯爆炸,日本人为了减少煤炭损失,把坑口封闭,九百一十七个矿工于是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一九二三年老万坑内发火,又因同样的措施有六十九个工人死在里面。一九二〇年大山坑透水,淹死工人四百八十二人。一九三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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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的统计是,一九一六年至一九四四年,伤亡二十五万一千九百九十九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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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事故发生,矿工家属从四面八方拥向井口,哭声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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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死亡,每天每时在发生,炸死的、烧死的、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除了在井里埋在煤堆和泥沙里的,全被扔到一个叫南花园的地方的北面山沟里。这个山沟早被死人填满了,它因此有了一个“万人坑”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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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给工人的除了皮鞭、臭油房之外,还弄了一个叫“欢乐园”的地方,那里有上千名妓女,有赌场,有鸦片馆和吗啡馆,还有老君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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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顺不仅有日本人华丽的住宅,有高耸入云的卷扬塔,还有老君庙旁成堆的乞丐,杨柏河旁和臭水沟里的死猫和死婴。冬天,天天有新尸体出现在杨柏桥下——这里,是被剥夺得无路可走的失业工人过宿的地方,它的外号叫“大官旅馆”。今夜在这里睡下的人,明早也许就是一具新的“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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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时期,抚顺增添了一个机构——矫正辅导院。这是“反满抗日”的矿工的集中营,进去的人在毒打之后,就在刺刀、机枪、警犬包围下进行奴隶劳动。像牲畜一样住在一个圈里,冬天常有人冻死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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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变了!”这句话又包含着多少翻天覆地的事件!多少令人激动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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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露天坑,我看见了日本人在三十一年间给工人建筑的三千五百平方米的臭油房的遗迹,我也看见了解放后七年间新建的十七万平方米的宿舍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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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凤矿,我看见了工人宿舍里面的工人家庭的住室。这家也许就是从前那百分之七十里的一个。墙上的双人照片上,那个中年男人拘谨地微笑着,大概他便是解放后已婚百分之八十中的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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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家庭的厨房里,我看见了瓦斯灶的蓝色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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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给人以安定、温暖感觉的火苗,它原是多么令人恐怖,它曾毁灭了多少家庭,叫多少妻子哭断肝肠啊!它今天给了人们温暖和幸福,但人们谈起那次征服瓦斯的斗争所引起的心中的温暖和幸福,更是无比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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