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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摩着她的柔软的头发说:“相信他吧,他是会改好的。”这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孩子。每逢见到我们时,便老远就喊“中国叔叔”,然后跑到我的身边,问这又问那。有一天她看见在监狱附近的空地上,一群小学生们在欢乐愉快地游戏,唱着《东方红》和《少先队员之歌》,有的小孩子的脖上还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她便把她那粉红色的纱巾系在脖子上,还非叫我教她唱歌不可。真没想到,在战犯家属们临别的晚会上,这孩子在台上唱了两支歌:一支是《东京——北京》,一支就是《东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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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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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母亲,已经向我们的亲人们作过好几次报告了。昨天,在一个院落里,居民们聚集三十人,一定要听一听关于中国的事情。母亲又给他们讲了两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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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女儿也总是跟着她的奶奶去,遇到熟人就讲中国人如何好啦,士兵给她糖吃啦,又是和管理所中国叔叔一块唱歌一块跳舞啦。她还跟我说:‘还要到中国去,这回妈妈带我去吧!’我自己呢,也在积极地参加反对战争、保卫和平、促进中日友好的斗争。明日我就去参加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化的游行。我立誓要把和荣抚育成为一个为保卫和平而战的健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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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四、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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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早就发生着的、在一切方面表现着的变化,从前在我眼里不过是些不相关联的、一个个孤立着的现象。到了一九五六年,我这才看它们原来是彼此呼应着,奔向同一个大海的激流。我虽然还不能理解它,但已经感觉出了它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不可抗拒的冲击下,一切都要变。如果说从前我是在不自觉中随波逐浪,那么,现在就是明白了自己除了一起变,别无出路可走。任你是谁,任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不想碰壁,你必须如此。一九五六年末时的我对我妻子的态度,就是出于这种感受的结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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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联时,从溥杰的妻子来信中知道了婉容在“八·一五”后不久死在长春的消息,以后又从这同一消息来源听到李玉琴结了婚的消息。这些消息引起过我一阵悲哀,又都轻轻逝去。我对个人命运的忧虑远超过了对亲人生死的关心。以后几年一直没有听到玉琴的任何消息,偶然想起她来,那个最后消息能又引起我的思绪的,悲哀也次于不快,随即又当做一件已经了却的太虚公案,又轻轻让它在心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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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六月,我们的学习组长老普从学委会开会回来传达:所方允许我们和家属通信。这个消息激荡了每个人的心。各号都开起了热烈的小组会,小组会上每个人表示了对政府的感激——特别感激的是政府连失掉通信处的,不明下落的家属都给做了调查。我立即想起了北京的妹妹弟弟。这是我仅有的亲人了。在我正握笔作书的时候,管我们学习的李科员(就是被我们称为学习主任的)走进监房里递给了我一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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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妻子的地址给你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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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琴?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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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等着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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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科员微笑着。这个年轻的大高个子端正的脸上总带点微笑。这种笑容总好像在说:“一切都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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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地址交给我,转身去了。我拿着纸条坐在那里,两眼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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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去了一封信,但是,过了不多天,原信信皮上印着“查无此人”,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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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在散步的时候见到所长,我向他表示了对政府的感激,我说她一定嫁了人,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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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一定是地址弄错了,我们调查过,她确实没有结婚。”所长很自信地说,并且反对我这消极的态度,又出主意说:“我们可以再调查,你也可以写信给你的妹妹打听一下她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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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了所长的意见。果然五妹寄来了她的地址,这次再发信去,她的回信真来了。亲爱的溥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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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渴望的人来信了。我真不知高兴得如何是好。我害怕这又是做梦,可是接到北京五妹他们也来信告诉我这个难得的好消息。这可真是朝思暮盼的人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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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写了六七页的信的开头,立刻在我心头引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妻子似的。从前,我有的不是妻子,只不过是“娘娘”“贵人”,就像戏台上的那样。她们从来也没对我用过您或者你的字样,我也从来没有像个丈夫似的看待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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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自己还弄不清,从这封信我感到十分新鲜和十分惊奇的那个生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一个生疏的爱情?还是一个生疏的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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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十年来为了打听我的音信,曾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因不知我的音信而感到的痛苦,是难以述说的。她说:“可是在我内心中,是觉得不会永远看不见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了十年漫长的岁月,也有了今天了,首先感激政府的温暖、关怀、宽大,我们又能通信了。”她说:“谢谢您还记着玉琴,我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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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了一种好像是从小说里看到的情感。这是和记忆中的同德殿里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同的。我对那时的“福贵人”的印象,只有恭顺、谨慎以及畏畏缩缩的形象。她服侍我,顺从我,也许还可以说是崇拜我。她称我为皇上,伺候我的颜色……我曾经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对她发怒,吓得她下跪求饶。今天,她却在信中流露出了一种令人奇异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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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下去,我觉得除了语气还可以听出是她的以外,别的地方更加新奇。她叙述了分离后的经过。一九四五年在临江,她和一批伪满官员和眷属遇见了解放军,被收容去了。次年解放军进入长春,她被遣送回到娘家,住了两个月,又到天津投奔给我看管房产的我一位族兄,在这里住了五年半一直到一九五一年,她才走出这个大门。她在这里表示了很大的愤懑,批评了我这位族兄“非常落后,封建顽固得很,不同意我出去工作,可是生活方面除了吃饭外,连手纸都不给……”说她要找点活做做,还受到讽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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