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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五、“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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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治灵魂和教我如何做人的“医生”和“教师”,是从所长起一直到看守员的每一个所方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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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对他们有一个习惯而笼统的称呼——“所方”。我每逢回忆起过去这十年的经历,想起了任何一个细节,我总有这样一个想法:他们的许许多多令我难忘的那些举动,与其说那是出于一种外来的职务上的规定,倒不如就是发于他们内心的精神的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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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加医务组之后不久,有一次护士交给了我一个任务,把脱脂棉团成一个个的小棉球,供外科门诊使用。她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笨,所以给我做出几个样子来,便忙着去向别人交代其他任务去了。我们参加医务组的一共是四个人(我和老邦学中医,老振和老宪两人原是西医,所以,他们这次学的都是西医),他们都在另外屋子干着别的活。我一人团棉球,护士一走我就忘了棉球的做法,也没有人可以问问,结果团得大大小小,乱七八糟,到了下班时间,也没有做出外科半天需要的三分之一。和护士做给我看的标本一比,大小不合格,连颜色也似乎灰暗了许多。到护士来收成品的时候,我简直都抬不起头来。我知道如果是在号里,这必定又是老正向我嚷的话题。但是护士把那些足够引人嘲笑的宝贝拿起来看看,不过是笑笑说:“下班了,明天再做。”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心里嘀咕着医生和护士不知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批评?给我另找粗活?限定时间叫我重新做?结果这些猜想都不对,不过是把学西医的老振他们叫到一起,让我和他们一起把团棉球再学一次,叫我跟着他们做。这几个当过几天西医的果然对棉花熟悉得多,做得很合乎规格,我一边看一边试,慢慢地也就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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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的时候,就有许多在看守员来说也许很自然,而在我们心里却留下异样感觉的事。按规定,我们吸烟的犯人每月每人发给一条半纸烟。开头的时候,烟瘾大的人自己不知节制,不到月底就先抽完了。有位姓王的大高个看守员是吸烟的,他吸的是烟袋,他有个一尺长的小烟袋,上面挂着个小烟叶荷包。轮他值班的时候,发现犯人里面有人断了烟,就笑笑,解下了小烟叶荷包,隔着栏杆扔进去:“拿纸卷一颗抽,过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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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长姓刘,是一个准尉。有一回他在晚上文娱活动时间来巡查,经过我们这间的铁栏外面,像发现了新奇的问题似的问我:“别人下棋、打扑克,怎么总不见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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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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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扑克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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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我把小时候的游戏告诉了他。除了和小太监玩,我也和弟弟妹妹玩过,室内游戏我除了打手板,别的全不会,打扑克,我看别人玩,总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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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玩还行?好,我交了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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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矮壮身材红光满脸的准尉走了一会儿,果然来了。来了就坐在铁栏杆外面的地上,很有信心地教起我打扑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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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信玩扑克还有学不会的。我连一分钟不用就学会了打百分。”他一边教一边宣传,还回过头对王看守员说:“那时候行军打仗,一有空儿俺们就打。班长要不拦着,几个小伙子连觉都不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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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也不好意思不学,心里却充满了疑问:“他怎么有这大的兴趣教我打百分呢?”到后来我才明白,这里面原没有特别原因,原因就是他认为一个人不会玩,特别是不会打百分,那简直是件不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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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捉老鼠的故事,也使我永怀不忘。那是除四害运动在监狱里刚开展了不久的时候。这天,我在所长的会客室里会见一位首长(就是在哈尔滨曾问过我为什么不向日本人抗议对中国人屠杀行为的那位),在谈完我的学习和劳动情况后,谈话转到零碎的生活上,谈起了这几天除四害运动的事情,所长笑着插进来问我:“你打了几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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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打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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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呢?你还不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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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让首长和我都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早已不干那糊涂事了。可是苍蝇打到的也不多,因为经过几次卫生运动,实在不容易看到苍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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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还有的是呢。”所长说,“给你一个任务:一星期之内捉两只老鼠,能不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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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畏难,想还一个价,可是最后还是把任务接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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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了任务,拿着一根棍子,跑了几个地方,也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我心里非常愁,不用说两只老鼠,就是找一根老鼠尾巴,对我也比千斤担子还重。同伴们知道了我的任务,有人告诉了我露天会场的舞台下可以找到,有人说温室里有。线索有了,可是还没办法去捉。这时候值班的江看守员从门前走过,我又把困难向他说了一遍。谁知这一说,连不值班的王看守员、刘看守员也知道了,也全帮起忙来,有的教给我做老鼠夹子的办法,有人给找鼠洞,有人索性去给我借工具材料。简直好像办喜事一样,在四方支援之下,我有了老鼠夹子,我超额超时完成了任务,我捉了三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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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向所长汇报了战绩。所长高兴地点头,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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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你这又是一个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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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脸上的笑容,是真正高兴的笑容。这天有许多下了班的看守员看见了我,都是这副笑容。这种笑容以前也是常看见的,我第一次交出了合乎规格的纸盒,第一次和别人一样地收拾屋子、扫洗地板,第一次提前洗完了自己的衣服,第一次把抬煤的扁担放上肩膀……我都遇到过这种笑容,不过,这一次遇到的是更集中,也更令我兴奋。我忽然明白:每当我有了一点进步,就会引起从所长到看守人员的每个人的衷心的高兴。我就是这样,一步步被他们引到正路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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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刚回国时对所方人员的议论,真是可笑。因为看守员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同,把我们当人待,就认为这是专门挑选来的,甚至猜测到挑选的条件首先是没有受过伪满的罪,对日本鬼子和汉奸没什么冤仇。事实上,在东北生长到三十上下的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不受罪?由于这次捉老鼠的机缘,我和江看守员谈了一次天,我那种妄信完全被推翻了。至少,这个热心地为我设计捉老鼠,又因我捉到老鼠而衷心愉快的江看守员,是对伪满怀着血海深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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