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812670
1705812671
这一句话,让首长和我都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早已不干那糊涂事了。可是苍蝇打到的也不多,因为经过几次卫生运动,实在不容易看到苍蝇了。
1705812672
1705812673
“老鼠还有的是呢。”所长说,“给你一个任务:一星期之内捉两只老鼠,能不能办到?”
1705812674
1705812675
我有点畏难,想还一个价,可是最后还是把任务接受了下来。
1705812676
1705812677
我接受了任务,拿着一根棍子,跑了几个地方,也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我心里非常愁,不用说两只老鼠,就是找一根老鼠尾巴,对我也比千斤担子还重。同伴们知道了我的任务,有人告诉了我露天会场的舞台下可以找到,有人说温室里有。线索有了,可是还没办法去捉。这时候值班的江看守员从门前走过,我又把困难向他说了一遍。谁知这一说,连不值班的王看守员、刘看守员也知道了,也全帮起忙来,有的教给我做老鼠夹子的办法,有人给找鼠洞,有人索性去给我借工具材料。简直好像办喜事一样,在四方支援之下,我有了老鼠夹子,我超额超时完成了任务,我捉了三只老鼠!
1705812678
1705812679
我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向所长汇报了战绩。所长高兴地点头,笑得很开心。
1705812680
1705812681
“很好!你这又是一个进步!”
1705812682
1705812683
所长脸上的笑容,是真正高兴的笑容。这天有许多下了班的看守员看见了我,都是这副笑容。这种笑容以前也是常看见的,我第一次交出了合乎规格的纸盒,第一次和别人一样地收拾屋子、扫洗地板,第一次提前洗完了自己的衣服,第一次把抬煤的扁担放上肩膀……我都遇到过这种笑容,不过,这一次遇到的是更集中,也更令我兴奋。我忽然明白:每当我有了一点进步,就会引起从所长到看守人员的每个人的衷心的高兴。我就是这样,一步步被他们引到正路上来的。
1705812684
1705812685
想起刚回国时对所方人员的议论,真是可笑。因为看守员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同,把我们当人待,就认为这是专门挑选来的,甚至猜测到挑选的条件首先是没有受过伪满的罪,对日本鬼子和汉奸没什么冤仇。事实上,在东北生长到三十上下的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不受罪?由于这次捉老鼠的机缘,我和江看守员谈了一次天,我那种妄信完全被推翻了。至少,这个热心地为我设计捉老鼠,又因我捉到老鼠而衷心愉快的江看守员,是对伪满怀着血海深仇的。
1705812686
1705812687
江看守员在几个看守员里比较年轻,他不像稍有点岁数的王看守员那么稳重而略带潇洒,也不像满面红光的刘看守员那么从老远就令人觉出一股旺盛的火力,那年送熙洽去医院,熙洽背在他背上就像一个破口袋挂在一块大石头上似的。江看守员不到三十岁,比王看守员矮些,比粗壮的刘看守员瘦些。他平常说话不多,说起来很简短,又很温和,好像一辈子和谁也没吵过嘴。有人说,他很像刚进城不久的农村人,他这是忍受过压抑的、农民的脾气。事实上,他也真是一个农民,但并不是一个能忍受过分的压抑的人。那天我们从东北老鼠谈到了东北的农村,谈到了在北满的他的家乡。
1705812688
1705812689
“那个屯子早没有了。集家并屯给并掉了,并到第二个屯子,又要并,这个屯子也没有了……”他说。他原有父亲母亲,七个姊妹,一个兄弟,连他十一口人。九岁那年,抗日联军在他们屯子附近和日本鬼子打仗,日本鬼子把全屯的房子全烧了,把全屯的人赶出去,并到五十多里外的大屯子里。不到一年,因为屯子里百姓给抗日联军送粮,全屯又给鬼子烧光,又把全屯人赶出去并到另一个屯子。这次要过一条大河,鬼子汉奸通知说,限十天搬完,不搬的就杀头。老百姓吓得要命,连东西都顾不得拿。江看守员这一家就只拿出被子,牵了牛就跑出来了。新屯子里房子不够住,搬来的人只好搭窝棚睡,秋天来了,伤寒流行起来,成批地死人。他兄弟姊妹九个,这一年,死得只剩下他一个!
1705812690
1705812691
“活人都没衣服穿,死人更是光光的,大人还有个薄板棺材,死了的孩子就是光光地往山沟里一扔!我那死去的八个姊妹兄弟,全是这样扔到山沟里喂了狼……”
1705812692
1705812693
1705812694
住的窝棚,屯子周围还叫挖了壕沟,垒了墙,鬼子兵在四门把着,不让随便出入。屯里五天就大搜查一次,鬼子兵搜起来就用刺刀东挑西戳,爱拿什么拿什么。实在也没什么可拿的,因为人人穿的都像叫花子。他说:“我有家亲戚,全家三口只有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有钱也买不到布,只有用豆秸做的更生布,穿不多天就破了。有一次说是可以拿户口证去抽签,十家能有一家买到青白布。我去抽签,只抽到几尺花布,就做了条花布裤子,穿了不到一年也破了。拿出荷粮的能买到好布,所以也只有地主家能有布。我家也租不到地,地主觉得雇工比出租合算。后来好不容易租到日本矿上的一垧地,没牲口,用十五个工换了地主的牲口工,收了三石,去了租子和出荷粮,只剩了一石。我父亲又总给鬼子拉去,这年我十三岁,父亲随鬼子讨伐给背东西累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干。十五六岁那年,鬼子和警察天天来搜粮食,我母亲把剩下的玉米藏在酸菜缸里,警察看见缸里水变了色,查出来了,把我母亲打得快死了。我只得到地主家跪着求少东家行好,借点粮,借了五斗高粱,到秋要还十斗。这年收下的粮连一石都不到,我看是活不成啦。这时同屯的穷人商量,反正是活不了,抢地主的!我母亲听说,拦着不让我去,我拿起口袋和棍子就去啦!这一夜工夫,一百多人抢了他一百五十石粮。我把抢来的半口袋粮给了母亲,就上山找抗联去了……
1705812695
1705812696
“找到了队伍,说我太小,怕吃不了苦。我说,我一家十一口人,就剩下一口半了……这一句话,收下我了。”
1705812697
1705812698
这时,他笑起来。然后又说:“那时觉悟不高,就知道自己家里死了九口。干革命嘛,那不只是为了一家的冤仇啊!”
1705812699
1705812700
这是多么熟悉的响亮的声音!
1705812701
1705812702
“干革命嘛!”就是由于这个崇高的思想,这个每天心里埋藏了巨大仇恨的人,在冬夜深更提醒我盖好被子,那样热心地帮助我捉老鼠,在捉到之后又那么由衷地为我高兴,而他在当年“康德时代”却是冬天连裤子也没有穿的;被康德“裁可”的集家并屯法令夺去了他的八个姊妹兄弟的性命!
1705812703
1705812704
为了伟大的理想和事业,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埋着头,做着世界上最复杂的史无前例的改造罪犯的工作。在这种工作中,他们要遇到千奇百怪甚至令人难忍的,只有具有高度涵养的人才能淡然处之的事情。应付罪犯的无理取闹,冬天给罪犯挑热水洗脸而他们自己只在洋灰池里洗冷水,罪犯按营养标准吃精米白面而他们只吃高粱米……这比较起来,还算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要为了事业而不去计较自己的得失,要在那些曾把屈辱和灾难放在他们头上的人们面前,心平气和地进行着一切必须做的工作,而且是真诚由衷地为这些人的一点微小的进步感到高兴。这是具有何等坚强的信念和高贵品质的人们啊!
1705812705
1705812706
由于出现了这样的信念和这样的人,因此才有了这样多得不可思议的奇迹,在我面前才现出了那么耀眼的光辉,也由于我终于明白了它,从而看到了自己的前途,这种光辉对我也就发生了不可比拟的巨大的意义。
1705812707
1705812708
1705812709
1705812710
1705812712
我的前半生(精装典藏版) 六、命运是可以掌握的
1705812713
1705812714
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一天,我在医务室工作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老所长被调动到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上,离开我们了。
1705812715
1705812716
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占据着我的心。这天整个工作时间里,老是在想这一件事。这位花白头的老上校,我刚来这里时很怕他。这并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因为他是所长,按旧经验说,这就是犯人命运的主宰者。可是谁料得到,在他的直接主宰之下,人们竟会有这样梦想不到的处境呢,大约每个人都可以回忆起,当我们有谁和所长谈话的时候,尤其是单独接触的时候,特别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是在一个爽朗、幽默,能洞察一切又能回答你心里藏着的问题人面前的感觉。一听说这样的人离开我们这里了,我就特别自然地想起了那些过去的接触,那些有风趣的谈话。我从回忆中搜索着,所长给我最初的教育,是从哪一件事情上开始的。最先想起的是我向他坦白那一箱珠宝的事,不,还有比这更早的,在这以前,他还曾经到我住的监房来讲过话。但是,这也不是最早的。我又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最早的教育竟是不曾直接见面的一回事:在我刚进监狱不多天,把我的一家人调分开来,这大概是没有比这再早的教育措施了。我记得在我和家人分开、失魂丧魄地去见所长,向他要求收回成命时,他的脸色冷冷的,毫无表情。虽然他答应了下来,让侄子们仍和我住在一起,但是当第二次分开以后,我想起他的表情和觉出了同犯的暗笑,终于放弃了那个念头。从那时起,我陷入几乎无法穿衣吃饭和提心吊胆的窘境中。但这正是所长对我开的第一个方子:放下皇帝架子,练习独立地生活。假如没有这个方子,我一辈子也不会考虑到如何做人的问题。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方子:让真瑞动员我交出珠宝,把主动权交给我,让我知道体验一下政策是不是对我例外。以后,第三、第四以及无数的,不知让他花了多少苦心。他的心血都花费在这一个目的上,照他的话说是:让我们“学会分析事物的能力,掌握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认识真理”。
1705812717
1705812718
下午,我正要学习的时候,被代理所长的副所长金少校召了去。听溥杰和妹夫们说,金少校的日文非常好,他原是专管日本战犯的工作,过去不常和我们一所的人见面。这回召我去是回答我几次的申请的一个问题:我要把我早交出的珠宝,由政府正式接收,不要再作为我私人存所的财物;那个存条,我早已毁掉了。金所长说,政府批准了我的要求。为了妥当地处理这批文物,叫我给每件东西提供些来历说明。
1705812719
[
上一页 ]
[ :1.7058126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