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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曾国藩听了之后,虽然“凛然神悚”,然终不解其故。也就只好将神仙的预言置于半信半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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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曾国华丧后,曾国藩才恍然大悟此“败”字何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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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符,岂非数皆前定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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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和赵烈文谈起此事,曾国藩还认为此事足以证明鬼神确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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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效验昭昭之如此,且先半载知之,则世俗所云冥中诸神,造兵死册籍等语,非为荒唐之说矣。〔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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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使曾国藩相信,冥冥之中,“风水”之上,有更神秘、更有力的“天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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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风水之说在理学内部的聚讼不已,对“天”及“天命”的崇拜却是儒家毫无争议的世界观基础。早自殷周时代,人们就相信天是有意志的人格力量,主宰一切。“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孔子却信天命。他五次三番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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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命由前定”,天之崇高伟大,就在于天命的说一不二不可动摇。神仙半年前就预告了曾国华之死,足见天命有其定数,人力的巧计营求对冥冥天意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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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六弟之丧,曾国藩对“风水”与“天命”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次深入思考。他从头回顾了曾氏家族三十多年来的兴衰历史,总结出家运中的这样一个规律,即咸丰年之后,每当大得意之后,必有大失意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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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自道光元年即处顺境,历三十余年均极平安。自咸丰年来,每遇得意之时,即有失意之事相随而至:壬子科,余典试江西,请假归省,即闻先太夫人之讣;甲寅冬,余克武汉田家镇,声名鼎盛,腊月二十五甫奉黄马褂之赏,是夜即大败,衣服、文卷荡然无存;六年之冬、七年之春,兄弟三人督师于外,瑞州合围之时,气象甚好,旋即遭先大夫之丧;今年九弟克复吉安,誉望极隆,十月初七接到知府道衔谕旨,初十即有温弟三河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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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道光年间,曾氏家运一直蒸蒸日上,而自从咸丰皇帝即位以来,曾氏家运之规律变为大喜与大悲交错:他好不容易盼到江西主考的差事,就遇到了母亲之丧。他刚攻克武汉田家镇,湘军声望达于顶峰,紧接着就遇到水师大败。咸丰六七年间,湘军转危为安,军事进展顺利,不料父亲突然去世。今年曾国荃攻克吉安,声名大震,不料马上遇到了六弟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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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由此认定,祖母葬后家中出现的诸种吉祥,不过是第一波大得意中固有之事。而六弟之丧,则是吉安之大得意后的大失意。先人葬地,似乎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如果祖父母所葬之地果然是当初自己所信的那样大吉大利,何以家中会屡次出现横逆之事?六弟之丧既已由仙人半年前明示,则即使在其后移动父母坟茔,也必无济于事。一个人的穷通死生,怎么可以由一具枯骨的埋藏之所而决定和改变?如果那样,上天岂不是太容易左右了?天命岂不是太不严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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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年后,他在日记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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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思咸丰八年四月葛睪山扶乩,即已预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败,温弟之变。天下万事皆有前定,丝毫不能从人力强求,纷纷思虑亦何补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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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说,从此在曾国藩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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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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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水说一样,天命说对中国人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的。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所谓富不过三代,三十年河东,绝大多数中国人终生都在造物的簸弄中颠沛挣扎。对风云之变幻,祸福之旦夕,命运之无常,自身之渺小,体认极深,中国人因此成为世界上命运感最强的民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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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因此也痴迷于追问命运。甲骨文中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预测吉凶,六经之首的《易经》,创作初衷本也是为追问天命。诸子百家的著作中,理性与非理性,命运与鬼神,神秘的“天”与世俗的“人”,也往往纠缠难分。墨子重功利,不信命运,却信鬼神。老子认为宇宙之玄,是众妙之门。庄子主张要顺从命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孔子和孟子都明确主张人要顺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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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朱理学兴起之后,也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天命理论。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而朱熹说,命运决定性格。朱熹说,和宇宙中的一切事物一样,人是禀气而生。因此,人的命运,也完全是由所禀之气决定的。“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富贵、死生、祸福、贵贱,皆禀之气而不可移易者”〔17〕。以孔子为例,他老人家先天所禀之气十分清明,所以做得圣人,但禀得的气又很低很薄,所以生来地位不高,终生也没有做太大的官。至于他的学生颜回禀的气很短,所以早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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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理学家之外,历代名人热衷谈命的还有不少。苏东坡有《东坡志林》,文天祥有《跋彭叔英谈命录》,明朝时刘伯温为《滴天髓》作注,宋濂作《禄命辨》。中国人对命运的兴趣,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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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曾国华之丧前,曾国藩很少谈论天命。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其实是“人定胜天”主义者,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他认为人的意志是无所不能的:“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谁能御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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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人的命运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外力对于蓬勃的向上意志无可奈何。凭借自己的意志力量,可以脱胎换骨成为完人,可以成就内圣外王之业:“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唯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正是这种观念激励着曾国藩精研理学,刻苦修身。青年时代曾国藩偶有几次谈论命运,都是为了安慰鼓励科举不顺的弟弟们。在得知四弟和六弟都没有考中秀才后,他写信安慰说:“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然而他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弟弟们“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对于功名富贵,不必焦虑妄想系心萦怀,而是将全副精力用于进德、修业。所以曾国藩此时的命运观,还是为他的个人奋斗观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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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创湘军时的曾国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意志。他相信超人凭借意志,他可以在大清王朝的生死关头,只手挽回社稷、再造乾坤。正是这种唯意志论的信念,支撑他穿越了本不可能穿越的重重艰险,以一介书生,赤地立新,创立起湘军。在湘军连获胜仗之际,曾国藩一度顾盼自得,予智予雄,“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对自己的主观能动能量相当自负。以为“天下事果能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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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经历咸丰七年被皇帝罢黜回家的大挫折和咸丰八年曾国华之丧以后,“天命”二字开始出现在曾国藩的词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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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经咸丰八年一番磨炼,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始知自己本领平常之至,昔年之倔强,不免客气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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