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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承平时代,一个人的生活按部就班,对命运的主宰力量感受并不强烈的话,大规模的军事战争却往往使人成为命运的信奉者。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军事战争局面常常大起大落,忽而势如破竹,忽而陷入绝境,忽而又死里逢生。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人们很容易感觉到自己是被冥冥中一种更强大的神秘力量所捉弄。即以曾国藩而论,他在战争中多次自杀,三度写下遗嘱,以为必死无疑,最终却屡屡化险为夷,转败为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在战争中才让人体会得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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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往事,细究天人,曾国藩恍然发觉,人生不过是一股水流,流到哪里,完全是由地形决定。自己其实不过如一粒豆粒,在命运的簸箕中随机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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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从来高难问。事实上,那位天上的神秘人物,经常做出一些看起来乖戾无理的决定。人的幸运和不幸,也不是一时一世能看清楚的。古来如李斯、董卓、杨素,智力皆横绝一世,早年飞黄腾达,看起来命运对他们很厚待,结果“而其祸败亦迥乎寻常”。也有一些能力超群锐意进取者,终生不得施展,却幸运地逃过了动乱,得以享尽天年。“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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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彻大悟的他由儒墨而入黄老,由执著事功而进入思考人生与宇宙的关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他悟到,人力其实是很弱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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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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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以相对的观点来看待个人的成败,用更大的维度来判断得失的价值,而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味执著功名。如果把心胸放大到宇宙世界层面,则人间小小荣辱风波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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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透了这一点,曾国藩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又提升了一层,定力大大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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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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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贤以共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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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惭惭蠲除矣。〔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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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为了奖励曾国藩对“天命”的悟性,上天又一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扭转了曾国藩的命运:他本以为这次被罢回家,将使他失去建立不世大勋的千载良机。因为此时正当太平军内乱初起,由盛转衰,看起来已经指日可平。没想到大局骤变,太平军势力复张,他又能再度出山,重新主宰战局。这一天旋地转更加坚固了他的天命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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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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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翻阅曾国藩家书,会发现一个明显的特点:曾国藩一生,每于人生道理有所体悟,必汲汲与兄弟们分享。天命说不久也成了他用来安慰疏导曾国荃心理疾病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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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天命说后,曾国藩一改过去的急切焦躁,在处理大事时变得从容不迫。他不再认为,王朝的命运可以由他一手左右。他相信,太平天国能不能平,大清王朝还能存在多少年,这些太大尺度的事件,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个集团能够决定的。在这些大事件背后,有着天时、历史、人心等诸多深层次力量,个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因此,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尽自己的能力而已,而不必杞人忧天,将太多无法承受之重揽到自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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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十一年,曾国荃围攻安庆,当年四月初三日,曾国藩写信给曾国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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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如此次安庆之围,濠深而墙坚,稳静而不懈,此人力也。至于是否不至以一蚁溃堤,以一蝇玷圭,则天事也。……吾辈但当尽人力之所能为,而天事则听之彼苍而无所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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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曾国荃久攻天京不下,肝气上升,心情焦躁,行将得病。曾国藩写信告诉曾国荃,太平军能不能平,南京攻不攻得下,乃是天地间那神秘的大力量决定的,个人能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金陵之克,亦本朝之大勋,千古之大名,全凭天意主张,岂尽关乎人力?”因此要求曾国荃将能否攻下南京“付诸可必不可必之数,不敢丝毫代天主张”。曾国藩说,战争之中,人只能全力发挥自己的主动精神,“墙濠之坚,军心之固,严断接济,痛剿援贼,此可以人谋主张者”,但至于“克城之迟速,杀贼之多寡,我军士卒之病否,良将之有无损折”,“此皆由天意主张者”。他这么说,是唯恐国荃在攻城时失去耐心,不择手段,蛮力强攻,致出危险。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用科举考试来比喻天京之战:“譬如场屋考试,文有理法才气,诗不错平仄抬头,此人谋主张也。主司之取舍,科名之迟早,此天意之主张也。”天命难测,个人在天命力量面前,只能老老实实地努力,不可妄图侥幸,鲁莽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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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恐天意难凭,而必广许神愿,行贿请枪;若恐人谋未臧,而多方设法,或作板绫衣以抄夹带,或蒸高丽参以磨墨,合是皆无识者之所为。弟现急求克城,颇有代天主张之意。愿弟常存畏天之念,而慎静以缓图之,则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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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天京后,朝廷打压功臣,有意贬抑曾国荃,气得他大病一场。曾国藩又开导他说:“汝虽才能,亦须让一半与天。”〔21〕意思是湘军攻陷天京,半由人力,半由天命,并非全是你的本领,因此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一个人功名达到什么程度,不完全是由自己能决定的。“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难攀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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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荃身陷困境之际,曾国藩的日子也不好过。清廷因防他功高震主,不断地敲打他。他用来规劝曾国荃的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天命说使曾国藩在宦海风波中能心平气和、沉稳练达,甚至“老奸巨猾”,帮助他成功地处理了功高震主之后的君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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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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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阅历加深和年龄增长,曾国藩谈论天命的语气越来越肯定,或者说,他对天命越来越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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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相信人不能胜天。同治五年他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弟谓命运作主,余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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