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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定虽然对曾公极为推崇,但在曾公与沈葆桢争夺军饷一事上,却对曾公稍有微词,比如其在《援守江西下篇》中写道:“曾文正、沈文肃世皆号为君子,曾公尤恢廓有容,常以忍辱包羞诲其门人子弟,然争饷一疏,语稍伤于激矣。其必有忧危迫切,发于不得已者乎?沈公权势,远出曾公下,舍江西则无可筹之饷。其画疆而守,聊固吾圉,世多谅之。然悻悻负气,亦过矣。嗟乎!位敌则相猜,权均则相逼,贤者不免,况其下焉者乎?”《湘军记》一书,虽然是受曾国荃之托而作,但仍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以鄙人之见,正是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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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军记·围攻金陵下篇》中,对曾公大败太平军、成功收复金陵的原因,亦有所论断,如:“曾国藩言:‘军之胜败,时也。时未可为,圣哲弗能强;时可为,则事半而功倍。’其言允矣!愚犹以为未也。夫兵事瞬息千变,其安危在呼吸之间,而议者时从数千里外悬揣而遥制之,朝上一策,暮更一令,则将帅无所措手足。向公、张公战略优矣,而起武夫,乏远识,左之则左,右之则右,惟知众议畏,不暇审量敌情。故朝皖暮楚,疲于奔命,而自忘其顿兵坚城,再蹶再兴,而卒不能振也。曾公兄弟,以忧惧治军,鳃鳃焉审全局,规远势,不急旦夕之效,不为群议所摇,其有所见,撼之而弗动,促之而弗行。《诗》云:‘发言盈廷,谁敢执其咎?’如曾公兄弟者,可谓善任咎者欤?由斯言之,得失之机,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王定安所言,与李瀚章所谓曾公“过人之识,力在能坚持定见,不为浮议所摇”,前后意思一样。难道是王定安在参照李瀚章的看法?抑或是聪明睿智之人,都有相同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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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定安除作有《湘军记》外,亦编有《曾文正公大事记》以及《求阙斋弟子记》,对曾公的言行,均有十分详细的记载,但没有给予评论。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注意,即《求阙斋弟子记》中有王定安所作的《曾文正祠雅集图记》,其中写道:“当道光末造,上下恬熙,奸人伏草莽,卵育胎孳,日肆以大。有司务为姑息苟简,饰美言,欺罔大吏,大吏因之欺朝廷,罔又加甚焉。至于痈溃肿决,不可收拾,乃张皇补苴,驱疲窿之卒,驭之以袖衣姁步之将,一蹶再蹶,而大局糜烂,不可为矣。公以儒臣奋起闾里,无度支转运之供、羽檄征调之权,又非素习《孙吴》,而夙养技击鹰扬之士也。徒以忠诚感召,率二三迂儒朴士,张空拳,持白梃,以号其乡人子弟,于是豪杰骧起,帕首缚袴,释农耒而操利刃,霆击湘汉,席卷三吴,义旗所向,金石摧靡。然犹跰跻于章水,踯躅于祁门,内讧外哄,舍询忍尤,积十余载而后擒渠扫穴,以竟厥功,盖经营若斯之难也。今寰宇又安,将阅一纪。后生新进狃于军功保荐之速,嬉游宴处,动至大官;欲问湘军创立之规、艰苦百战之迹,茫然不可复识。又安知此烜烜赫赫者固倡于二三儒生之所为哉?”(《求阙斋弟子记》卷三十二)认为湘军之所以最终大获全胜,是由于两三位文人的领导,由此可见,王安定亦是人本主义的推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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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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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的幕僚当中,通晓时务的人,以容闳与薛福成最为著名。曾公“尝谓人曰:‘士贵知古,尤贵通今。今天下不乏知古之士,而乏通今之才。在吾幕者,惟纯父、叔耘二人而已。’纯父者,谓容闳也。”(见《曾国藩轶事》)叔耘,乃薛福成的字。薛福成对曾公的评论,前文已经提及;现在来讲述容闳对曾公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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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毕业于美国的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因为曾经接受新教育的熏陶,所以对曾公的评论比较新颖有趣。如:“余见文正时,为一八六三年,文正已年逾花甲,精神奕然。身长约五尺八九英寸,体格雄伟,肢体大小咸相称。方肩阔胸,首大而正,额阔且高,眼三角有棱,目眦平如直线。凡寻常蒙古种人,眼必阔,颧骨必高,而文正独无此。两颊平直,髭髯甚多,鬖鬖直连颏下,披覆于宽博之胸前,乃益增其威严之态度。目虽不巨,而光极锐利。眸子作榛色,口阔唇薄。是皆足为其有宗旨、有决断之表证。凡此形容,乃令予一见即识之不忘。”(《西学东渐记》,徐凤石、恽铁樵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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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言,如同为曾公所作的一幅绝妙的写生画,观察之细致、描写之深刻,的确非中国旧式文人所能企及。只不过其中所提及的年代,稍有差错。一八六三年为同治二年,当时曾公仅有五十三岁,所以尚未步入花甲之年。至于该错误是出自作者本人还是出自译者,必须查阅容氏的原书(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后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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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氏不仅对曾公的外在体貌有详细的描述,而且对曾公的内在才德亦有恰当的品评。容氏曾云:“文正将才,殆非由于天生,而为经验所养成者。其初不过翰林,由翰林而位至统帅,此其间盖不知经历几许阶级,乃克至此。文正初时所募之湘勇,皆未经训练之兵,而卒能以此湘军克敌致果,不及十年而告成。当革军势力蔓延之时,实据有中国最富庶之三省。后为文正兵力所促,自一八五〇年至一八六五年,历十五年之夙患,一旦肃清,良非细故。溯自太平军起事以来,中国政府不特耗费无数金钱,且二千五百万人民之生命,亦皆牺牲于此政治祭台之上。自此乱完全肃清后,人民乃稍稍得喘息。中国之得享太平,与满政府之未被推翻,皆曾文正一人之力也。皇太后以曾文正功在国家,乃锡以爵位,为崇德报功之举。然曾文正之高深,实未可以名位虚荣量之。其所以成为大人物,乃在于道德过人,初不关其名位与勋业也。综公生平观之,后谥以‘文正’,可谓副其实矣。”(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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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氏对曾公极为推崇,认为曾公“可称完全之真君子,而为清代第一流人物,亦旧教育中之特产人物”。容氏云:“曾文正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人物,同辈莫不奉谓泰山北斗。太平军起事后,不久即蔓延数省。曾文正乃于湖南招练团勇,更有数湘人佐之。湘人素勇敢,能耐劳苦,实为良好军人资格。以故文正得练成极有纪律之军队,佐曾之数湘人,后亦皆著名一时。尝组织一长江水师舰队,此舰队后于扬子江上大著成效。当时太平军蔓延于扬子江两岸,据地极广。而能隔断其声援,使之首尾不相顾者,则舰队之功为多也。不数年,失陷诸省,渐次克复。太平军势力渐衰,范围日缩,后乃仅余江苏一省,继且仅余江苏一省之南京一城。迨一八六四年,南京亦卒为曾文正军队所克复。平定此大乱,为事良不易。文正所以能指挥若定,全境肃清者,良以其才识道德,均有不可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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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七八省政权,皆在掌握,凡设官任职、国课事需,悉听调度,几若全国听命于一人。顾虽若是,而从不滥用其无限之威权,财权在握,绝不闻其侵吞涓滴以自肥,或肥其亲属。以视后来彼所举以自代之李文忠(鸿章),不可同耳语矣。文忠绝命时,有私产四千万以遗子孙;文正则身后萧条,家人之清贫如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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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文正一生之政绩,实无一污点。其正直、廉洁、忠诚诸德,皆足为后人模范。故其身虽逝,而名足千古。其才大而谦,气宏而凝,可谓完全之真君子,而为清代第一流人物,亦旧教育中之特产人物。”(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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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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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曾经多次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所以当时的许多贤才豪杰都出自其门下。曾公的弟子中,有的以功勋著称,有的以著述闻名。前一类的代表人物非李鸿章莫属,后一类弟子则首推俞樾。俞氏在《春在堂随笔》一中写道:“湘乡公喜谐谑,因余锐意著述,戏之曰:‘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吾皆不为也。’”即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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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对曾公亦有评价,如:“湘乡出入将相,手定东南,勋业之盛,一时无两。尤善相士,其所识拔者,名臣名将,指不胜屈。”(《春在堂随笔》一)另外,其在所作的《曾惠敏公墓志铭》中写道:“昔在咸丰、同治年间,盗贼盘牙;有震且业。天乃笃生惇庞耆艾、表里文武之臣,以刬祓荒荼,经纬区宇。而吾师曾文正公实为中兴元功冠。”(《春在堂杂文》五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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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对曾公的德行修养与事业成就极为赞扬,认为曾公有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的优点,而无此四人的缺点。比如其在《曾涤生相侯六十寿序》中写道:“樾尝从公游,与闻绪论,以为三代以下,魁士名人,指不胜屈,然以德行而兼政事,可以副古大臣之称者,四人而已:曰诸葛孔明,曰陆敬舆,曰范希文,曰司马君实。之四贤者,公平日所向往者也。窃以四贤之行事而考之,今公殆兼其长而去其短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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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孔明治国之才,管仲、子产之流亚,乃得荆州形胜之地而不能用,终为吴有,徘徊散关、斜谷之间,为司马宣王所拒,逡循而坐困。岂天之弃汉乎,抑将略果非所长乎?公当咸丰初,以侍郎家居。时粤贼为封狐雄虺,荐食东南,爰奋于墨绖之中,躬秉铁钺,棱威首途,楼船万艘,千里相望。既克武、汉,顺流而东,隆冲以攻,渠幨以守,批亢捣虚,多垒云彻。曾不数年间,向之飑飑纷纷、争为雄长者,咸禽僵而兽毙。金陵为贼增巢蹙穴之所,一举而空之,若倾沧海而沃漂炭,常阳之维,因以耆定。是公之英武过于武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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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宣公仕德宗朝,多所匡赞,读其奏议,曲而中,微而达,所论边事,动合机宜。然德宗不能尽用,故托之空言而已。公则不然。文庙之始御极也,锐意求治,公已由翰林臻卿贰,屡奏封事,言朝政得失,天下传诵有宣公之风,文庙皆虚己听之。及至躬履行间,英风外发,景思内昭,千绪万端,罔有遗漏。自中兴以来,言节制之师,首推楚军。寸符尺籍,皆公手定,萧规曹随,至今遵守。若汉人用马将军故事,唐人用吴公法也。宣公坐论于庙堂,而公折冲于疆场,是公之谋略过于宣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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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希文、司马君实,皆宋贤相,然有宋一代士大夫好以议论相高,故希文任西事与韩魏公龃龉,而司马公论役法亦与诸贤不合,卒为小人所乘。公豁达大度,含囊万物,天下之士有一艺者,云集而景附。公量能而使之,取节而用之,履屐之间,多得其任。故能动如雷电,发如风雨,桑荫不徙而大功立,廓清江左,爰至于河朔。朝廷倚公重,凡有大议,辄就幕府取决焉。赞云雷之业,佐密勿之谋,异日处中当轴,秉国之钧,旋乾转坤,光融天下,珍祎懿铄,与闳夭、散宜生比烈矣。是公之相业过于范文正、司马文正也。”(《春在堂杂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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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评论虽然近似于歌功颂德之辞,但与薛福成对曾公的评论有相同之处,不能认为是俞氏的个人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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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又曾将曾公与欧阳修作比较,认为后者亦不及曾公。具体内容见俞氏致世袭一等侯曾纪泽的信函中:“东坡之哭欧阳文忠也,曰:‘上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吾师丰功伟烈,旋乾转坤,岂仅六一先生之比?而樾之不肖,辱吾师知遇之厚,视苏之与欧,其感激更当何如?木坏山颓,吾将安仰?龙门在望,悲不自胜!”(《春在堂尺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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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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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俞樾对曾公极力推崇,但其弟子章炳麟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曾公展开猛烈的攻击。章氏曰:“曾国藩者,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要其天资,亟功名善变人也。始在翰林,艳举声律书法以歆诸弟。(明张居正尝以子不中试,与书深谴,此自亟功名者之常态。而国藩又有托儒行,则色取行远矣。)稍游诸公名卿间,而慕声誉,沾沾以文辞蔽道真。金陵之举,功成于历试,亦有群率张其羽翮;非深根宁极,举而措之为事业也。所志不过封彻侯,图紫光。既振旅,始为王而农行遗书,可谓知悔过矣。其功实方诸唐世、王铎、郑畋之伦。世传曾国藩生时,其大父梦蛟龙绕柱,故终身癣疥,如蛇附,其征也。凡有成勋长誉者,流俗必传之神怪。唐人谓郑畋之生,妊于死母(见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其夸诬盖相似。死三十年,其家人犹曰:‘吾祖民贼。’悲夫!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检论》卷八——《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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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不仅对曾公的志向与学识深表不满,而且对其德行与功绩亦痛加斥责。作为排斥清政府的民族斗士,更作为不尚声律文采的朴学大师,发出此种言论,实属正常。但平心而论,曾公的学识、德行、志向、事业等,均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密切的关系。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与其家庭环境,曾公的为人,其实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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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虽然对曾公表示不满,但亦曾以“英雄”二字称赞曾公。具体情形可见章氏与宋教仁的如下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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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教仁在日本,与章炳麟计光复事。主者不深信教仁,教仁尝叹曰:‘今世固无英雄,其人材之匮绝?将犹有蛰隐未襮者邪?’章炳麟曰:‘夫英雄者,内有识度,亦其所据时地就之。阻奥之壤,尊信之民,下不无文学,而上不能郁然,有智略者御之,则群奉以为工宰。其将不在大江之岸也。大江之岸,文学已盛,人人各自以为高贤。从,其以执羁靮;逖,则有后言矣;执去则遂崩。虽有文武季叔生处其地,不能人人奉戴之也。诚有英雄,意者将在领脊之南,牂牁之上游邪?必非大江矣。昔德意志人尼采有言曰:“北欧叱咤而变新教,举国同然。是时南欧岂无不逞于旧教者邪?文化深渍,虽有变故之材,不能人人奉以为大宗,故其执屈而不伸。北欧之人人奉为宗主者,尊信变教之人多也。尊信多者,其文化浅也。”以是比度,则可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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