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92033e+09
1705920330 虽然俞樾对曾公极力推崇,但其弟子章炳麟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曾公展开猛烈的攻击。章氏曰:“曾国藩者,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要其天资,亟功名善变人也。始在翰林,艳举声律书法以歆诸弟。(明张居正尝以子不中试,与书深谴,此自亟功名者之常态。而国藩又有托儒行,则色取行远矣。)稍游诸公名卿间,而慕声誉,沾沾以文辞蔽道真。金陵之举,功成于历试,亦有群率张其羽翮;非深根宁极,举而措之为事业也。所志不过封彻侯,图紫光。既振旅,始为王而农行遗书,可谓知悔过矣。其功实方诸唐世、王铎、郑畋之伦。世传曾国藩生时,其大父梦蛟龙绕柱,故终身癣疥,如蛇附,其征也。凡有成勋长誉者,流俗必传之神怪。唐人谓郑畋之生,妊于死母(见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其夸诬盖相似。死三十年,其家人犹曰:‘吾祖民贼。’悲夫!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检论》卷八——《杂志》)
1705920331
1705920332 章氏不仅对曾公的志向与学识深表不满,而且对其德行与功绩亦痛加斥责。作为排斥清政府的民族斗士,更作为不尚声律文采的朴学大师,发出此种言论,实属正常。但平心而论,曾公的学识、德行、志向、事业等,均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密切的关系。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与其家庭环境,曾公的为人,其实无可厚非。
1705920333
1705920334 章氏虽然对曾公表示不满,但亦曾以“英雄”二字称赞曾公。具体情形可见章氏与宋教仁的如下对话:
1705920335
1705920336 “宋教仁在日本,与章炳麟计光复事。主者不深信教仁,教仁尝叹曰:‘今世固无英雄,其人材之匮绝?将犹有蛰隐未襮者邪?’章炳麟曰:‘夫英雄者,内有识度,亦其所据时地就之。阻奥之壤,尊信之民,下不无文学,而上不能郁然,有智略者御之,则群奉以为工宰。其将不在大江之岸也。大江之岸,文学已盛,人人各自以为高贤。从,其以执羁靮;逖,则有后言矣;执去则遂崩。虽有文武季叔生处其地,不能人人奉戴之也。诚有英雄,意者将在领脊之南,牂牁之上游邪?必非大江矣。昔德意志人尼采有言曰:“北欧叱咤而变新教,举国同然。是时南欧岂无不逞于旧教者邪?文化深渍,虽有变故之材,不能人人奉以为大宗,故其执屈而不伸。北欧之人人奉为宗主者,尊信变教之人多也。尊信多者,其文化浅也。”以是比度,则可知已。’
1705920337
1705920338 “宋教仁曰:‘其然。吾则沅湘间产也,地迫江浦,犹念曾国藩、左宗棠者,起自布衣书生,而能摧陷大敌,人奉为宗。其是非亡足论,观其识度,无忝于英雄;其民又乐为之致死。岂其风烈遂粲于今?抑人材乏耳。’
1705920339
1705920340 “章炳麟曰:‘曾、左之伦,起儒衣韦带间,驱乡里服耒之民,以破强敌。宗棠又能将率南旅,西封天山。置其叛迹,则上度皇甫规、嵩,下不失为王铎、郑畋。命以“英雄”,诚不虚。夫风教有变移,而古今无常序。当曾、左时,文化盛在中江以下。湖南处执稍僻左,学艺未兴。魏源、汤鹏、邹汉勋者,视而一睹,其学术终未就成也。曾国藩虽多识,其部属良将罗泽南辈,财窥朱元晦之小学耳;又直仕宦未盛,士不滔淫,虽商贾犹鲜习也;而其闾阎细民,又能略识文契,微解《论语》《孝经》诸书,不与直北绝无文化者同,如是,故其性木毅,有所约束,虽败不为势利转移。是以曾、左用之为能有功。今湖南文学日盛,乃与江左代兴矣。其自将相主帅以下,先后常有数百千人;相随为吏与糊寄其帷帘者,又不可胜数也。船潢大通,商贾之所,怀挟婴攘,日以观示。曩者士人或不能使罗纨,而今缋罽被于几榻。故力作不如宦游,而从军不如走执,子所知也。夫文学盛则人自以为高材,莫可率照;仕官达则夸奢中其心,而执利移其志。假令曾、左生于今日,成功大名,终不可就。非其材之绌也,时地异矣。’
1705920341
1705920342 “宋教仁怃然曰:‘诚如是者,必生不毛之地、伧荒之间,若朱全忠、李自成者,昉可以为英雄邪?’”
1705920343
1705920344 章炳麟曰:‘非然也。吾固曰下不无文学,而上不能郁然。郁然而盛者,莫肯为佗人下。无文学者,其识不能窥远,独随暂;势力转移,复有强者,则判而从之。是故朱全忠、李自成躬无识度,与其徒麇聚鸟集,挢虔据势;隆于一时,而其道不可长久;直朱邪建州,盛于朱、李,其众又詟栗失气,騞然他就也。夫乌得为英雄矣?’教仁抵掌,甚服其言。(《检论》卷八——《对二宋》)
1705920345
1705920346 以上对话中,章、宋二人除赞扬曾公的远见卓识外,对曾公生活的时代环境亦有所讨论,基本上是在阐明英雄与时势的关系。其中,章氏所谓“英雄者,内有识度,亦其所据时地就之”的观点,相当正确。曾公之所以能够领导大众、成就伟业,不仅是由于其过人的器识,亦是缘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此乃不可否认的事实。
1705920347
1705920348 另外,章氏认为:曾、左兴兵打仗的初衷,其实是为保卫家乡、扶持传统礼教,而非为清政府效力;曾、左二人,除没有革命的能力外,其他方面皆相当优秀。可谓公平客观的评价。章氏云:“湘军之夷洪氏,名言非正也。洪氏以夏人挞建夷,不修德政,而暴戮是闻;又横张神教以轶干之。曾国藩、左宗棠之起,其始不过卫保乡邑,非敢赞清也。当是时,骆秉章、向荣独知名义。秉章与洪王同县,与有私约。洪王亦旋弃湖南不攻。向荣自上游追蹑,屯营辄相距八九十里。仍破三都,相随以逮孝陵。交合而舍,相持数年,未尝苦。荣与洪王时时以鞍几对坐,握手道平生事状,则羊祜、陆抗不过也。湘人虽蔑易秉章,又甚恶向荣为人,卒不能干正义。故其檄书不称讨叛,独以异教愆礼数之。洪氏已弊,不乘方伯四岳之威,以除孱虏而流大汉之岂弟,是以没世不免恶名。然其行事犹足以惬人心者,盖亦多矣。”
1705920349
1705920350 “清以枉挠吏失民,洪氏申讨,而西邻致谪。江南既定,邻之责言未平也。曾、左知失民不可与共危难,又自以拔起田舍,始出治戎,即数为长吏牵掣,是以所至延进耆秀,与共地治,而杀官司之威。民之得伸,自曾、左始也。平生陕迫,喜修小怨;既得志,始慕修名,渐忍性为大度。赏劳举功,未尝先姻私。位至将相,功名已盛,而国藩家人络纬堂居,不改先时题署(国藩本老农,家有黄金堂、白玉堂,皆其先人名之,语至鄙拙,而国藩不改),宗棠身死无羡财。终身衣不过大袖,食不过一肉,时时与人围棋宴游,或具酒肴,杂以茶荈,言谈时及载籍,文辞恢啁间之,其山泽之仪不替也。故其下吏化之,不至于奸,初政十年,吏道为清矣。且夫洪、杨之起,延遍卅国,十五年而后殪之,其徒众殆满天下也。游侠刺客,欲为故主复仇者,犹散处于江表。而国藩终不畏怖,出入诸陆,驺卒未尝填咽,亦不为廉呵呵察事也。张文祥既杀马新贻,百吏佁儗,往往疑为洪氏义故,欲因辞伏而钩致之。国藩独愔愔若无事者,鞫不威刑,辞不旁牵,民卒以靖。”
1705920351
1705920352 “左宗棠初举浙江,数厌卫从,时独行诣书肆间,问其名籍。主人或以一饭延,饱而舒纸,为作榜题,书成以逖,主人始知其姓名。讫拔新疆,归京邑,举止无衰。晚岁惛耄,喜举平生战事以耀属吏。自以功高,不亲庶务。其子性或为人求官,此乃楚狂所谓凤德之衰耳。”
1705920353
1705920354 “次及郭嵩焘、杨昌浚之徒,咸能领录大体,不肃而治。昌浚尝核阅戎士,士或举铳对击其面,不中,诃以狂易,行杖遣之。而彭玉麟尤骨鲠,治军至严。数从民间问官长淑匿,人民疾苦。簦笠不借,出入巷陌,未尝儆戒也。频江至今传其德声。夫此诸将帅者,倨让不同,宽猛亦从其性也;而皆体任自然,不好苛礼,不扰四民,不徇污吏,不畏强死。群校所推,以曾、左为其主。虽上未齿王导、谢安之流,诚令监视一国,辅以知远,而轨以法程,亦可以垂统矣。”(《检论》卷九——《近思》)
1705920355
1705920356 曾、左之后,支撑清政府残局的人,除李鸿章之外,还有刘坤一与张之洞。章氏认为,刘、张二人虽然威望远不及曾、左,但亦有值得赞赏的地方。章氏云:“清之末世,诸宿将重臣,皆已物故,朝政日纷,刘坤一以湘军余子镇两江,而张之洞以文儒历两广、江、湖间,皆十余岁。此二子者,望实已不逮曾、左甚远,散芥蒂之嫌,杜馋间之口,诚未能也。然亦不肯偏为局迫。坤一性木强,晚岁多姬御嗜好,吏治渐污,犹有节制,不蔇于昌披。以能持重,无赫赫名。国有大事,常倚坤一为藩援。之洞有清节,而性好兴作。其下亦莫敢因事以致大羡。初通京汉,乃治陆军、遣游学,皆自之洞发之。微以听采白望,用财不节为过。当是时,外患不戢,朝野日讧,钩党之令岁下,皆虚与酬醋,而不大声谁何。江湖之间,亦卒无以匕首拟张、刘者。方其在位,世人恒视以为不足称述。比坤一死,后之镇两江者,皆骞下坤一数等。之洞死二年,武昌兵起,诸吏寺解舍多被焚,独奉之洞画象者置之,然后知其遗泽深也。(武昌兵起时,不尽学生军官,其乡里豪杰皆在焉。此本与之洞无私恩者也。)昏乱之世,终不可得曾、左,有如张、刘者间之,不犹可以为小愒邪?”(同上)
1705920357
1705920358 梁启超
1705920359
1705920360 在对曾公的评论上,梁启超先生的见解往往与章炳麟相反。章氏因排斥清政府,所以对曾公深表不满,而梁氏则不以为然。梁氏曾云:“曾文正公,近日排满家所最唾骂者也。而吾则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极纯厚也,故虽行破坏焉可也;惟以修行之极严谨也,故虽用权变焉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仗’‘多条理,少大言’,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彼其事业之成,有所以自养者在也。彼其能率厉群贤以其图事业之成,有所以孚于人且善导人者在也。吾党不欲澄清天下则已,苟有此志,则吾谓《曾文正公全集》不可不日三复也。”(《乙丑重编饮冰室文集》卷十四——《论私德》)
1705920361
1705920362 章氏在论及曾公的杰出建树时,虽然亦注意曾公的见识与器量,但终究认为时代环境才是重要因素。而梁氏则认为,曾公能够取得事业的成功,并非缘于时势机遇,而是由于曾公本人的伟大毅力。梁氏云:“人不可无希望,然希望常与失望相倚。至于失望,而心盖死矣。养其希望勿使失者,厥惟毅力。故志不足恃,气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为足恃。……且勿征诸远,即最近数十年来,威德巍巍,照耀寰宇,若曾文正其人者,其初起时之困心衡虑,宁复可思议?饷需则罗掘不足,兵勇则调和两难,将弁则驾驭匪易。衡州水师,经营积年,甫出即败于靖港,愤欲自沉,复思乃止。”
1705920363
1705920364 “直至咸丰十年,任江督,驻祁门,而苏、常新陷,徽州继之,圜左右八百里皆贼地。或劝移营江西,以保饷源;或劝迁麾,以通粮路。文正乃曰:‘吾去此寸步无死所。’及同治元年,合围金陵之际,疾疫忽行,上自芜湖,下迄上湖,无营不病。杨(岳斌)、曾(国荃)、鲍(超)诸统将,皆呻吟床蓐。堞无守望之兵,厨无炊爨之卒,而苦守力战,阅四十六日,乃得拔。事后自言,此数月中,心胆俱碎。”
1705920365
1705920366 “观其与邵位西书云:‘军事非权不威,非势不行。弟处无权无势之位,常冒争权争势之嫌。年年依人,顽钝寡效。’与刘霞仙书云:‘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碧化苌宏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原之所以一沉而万世不复者,良有已也。’又复郭筠仙书云:‘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本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盖当时所处之困难,如此其甚也。功成业定之后,论者以为乘时际会,天独厚之,而岂知其停辛伫苦,铢积寸累,百折不回,而始有今日也?使曾文正毅力稍不足者,则其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卷同上——《论毅力》)
1705920367
1705920368 梁氏所言,虽然与章氏不尽相同,但毕竟有相似之处。比如,章氏称赞曾公处事公正踏实、为人廉洁勤俭,梁氏则对曾公自我修养的能力极为推崇。梁氏云:“凡古来能成大事者,必其自胜之力甚强者也。泰西人不必论,古人不必论,请言最近者。曾文正自其少年有吸烟及晏起之病,后发心戒之。初常倔强,不能自克,而文正视之如大敌,必拔其根株而后已焉。彼其后此能歼十余年盘踞金陵之巨憝,正与其能歼十数年盘踞血气之积习,同一精神也。胡文忠在军,每日必读《通鉴》十页;曾文正在军,每日必填日记教条,读书数页,围棋一局;李文忠在军,每日晨起,必临《兰亭》百字,终身以为常。自流俗人观之,岂不以区区小节,无关大体乎?而不知制之有节,行之有恒,实为人生品格第一大事,善觇人者,每于此觇道力焉。”(《饮冰室文集》卷十三——《论自治》)
1705920369
1705920370 章氏曾将曾公、左公与刘坤一、张之洞作比较,认为刘、张二人虽远不及曾、左,但也有值得赞扬的地方。梁氏则将曾公与李鸿章作比较,认为曾公远远胜过李鸿章,但李鸿章亦有自己的优点。梁氏在所作的《李鸿章》(又名《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中写道:“李鸿章之于曾国藩,犹管仲之鲍叔,韩信之萧何也。不宁惟是,其一生之学行、见识、事业,无一不由国藩提撕之而玉成之。故鸿章实曾文正肘下之一人物也。曾非李所及,世人既有定评;虽然,曾文正,儒者也,使以当外交之衔,其术智机警,或视李不如,未可知也。又文正深守知止知足之戒,常以急流勇退为心;而李则血气甚强,无论若何大难,皆挺然以一身当之,未尝有畏难退避之色,是亦其特长也。”(《饮冰室文集》卷四十)
1705920371
1705920372 梁氏在书中讲述李鸿章的轶事时,往往将曾公与李鸿章相提并论,亦可见曾、李二人的关系。如:“李鸿章之治事也,案无留牍,门无留宾,盖其规模一仿曾文正。”(卷同上)
1705920373
1705920374 又如:“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此盖养心自律之一法。曾文正每日在军中,必围棋一局,亦是此意。”(卷同上)
1705920375
1705920376 再如:“李鸿章接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俯视一切,揶揄弄之;惟事曾文正如严父,执礼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卷同上)
1705920377
1705920378 萧一山
1705920379
[ 上一页 ]  [ :1.7059203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