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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到我們家裏來,說他在陰間會見了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沒有錢用,託他來要錢買錢紙銀錠燒給他們。我的母親很恭敬的款待他,並且給錢託他代買錢紙銀錠,不用說那錢紙銀錠是燒給這位當陰差的先生了。……這位陰差去後,母親對我們總是表示不信任他的鬼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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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稱讚我疾惡如仇,有人批評我性情暴躁,其實我性情暴躁則有之,疾惡如仇則不盡然,在這方面,我和我的母親同樣缺乏嚴肅堅決的態度,有時簡直是優容奸惡,因此誤過多少大事,上過多少惡當,至今雖然深知之,還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於政治上不嚴肅,不堅決,而母親的性格之遺傳,也有影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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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寫自傳時才明白,這種現象雖是人性的一個弱點,卻普遍地存在着,連他這個硬漢有時也不能免。比如大革命中,他違心地執行共產國際錯誤路線,多次對國民黨作出對共產黨致命的讓步,這表明了社會和人性的複雜性。陳把這說成是母親性格的「遺傳」,似乎有點道理,但也是簡單化了,因為這種情況還發生在許多沒有母親遺傳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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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陳出生在一個甚麼樣的家庭,學術界曾有過一些爭論,主要是陳本人在1937年發表的《實庵自傳》中說的一句話引起的。陳在其中詳論了科舉制度在舊社會的重大作用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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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家姓陳的,在懷寧本是個小戶人家,紳士們向來是瞧不起的。全族中到我的父親時才有一個秀才,叔父還中了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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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不少學者(包括筆者以前的論著)都說他出生於「小戶人家」。在科舉為上的社會中,衡量一家是大還是小,重要的標準是有沒有考取功名。陳出世以前,「小戶人家」的地位已經發生變化。生父陳衍中考中秀才,叔父(嗣父)陳衍庶在23歲時考中舉人,之後官運亨通,先考取謄錄館,議敍候補知縣,在山東治理黃河有功,被山東巡撫張曜保舉薦直隸州用;後調往盛京(即今瀋陽)辦理文案,又得將軍裕祿賞識,奏留奉天(今遼寧),署奉天府軍糧同知,歷任懷德、柳河等地知縣。據《懷寧縣志》記載,他為官很有才幹,以柳河署為例,「柳河固新設治,凡創建一出其手,念柳民苦,轉輸為籌鉅款,並蠲廉設局以貸,行十餘年無弊。」在一次賑災放糧活動中,「一晝夜理訟卷三百餘件,悉得民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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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庶是一個亦儒亦官亦商的全才型人物。升官發財之後,就開始收藏、經營書畫古玩業,在瀋陽、北京都開設有古玩店,北京這家店名為「崇古齋」。陳出生在官宦之家,對這一點,凡是與陳交往很深的朋友都瞭解。1942年陳逝世後,鄭超麟應陳的終身至交汪孟鄒的提議撰寫《陳獨秀傳》。鄭擬出的提綱中,根據陳的自傳,有一句「陳出生於小戶人家」,汪看後很不以為然。胡適明確說「他家是所謂大世家」。[3]章士釗說:「陳獨秀,懷寧世家子,自幼讀書有聲。」[4]最早為陳獨秀立傳的王森然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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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本世家,其祖(有誤,應是叔——引者)若父,曾在奉天官知府。家資豐厚,為安徽懷寧之大地主。北京琉璃廠尚有其商店。……先生幼年乃一華胄公子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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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在陳衍庶當官以前,由於家貧,都是自家人課授後輩。陳衍中(字象五)比陳衍庶(字昔凡)大三歲,從小帶着弟弟讀書。據《宗譜》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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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太恭人(即陳祖母勞氏——引者)以季子昔凡幼弱,不能成立為慮,象五承母志,訓誨季弟,無微不至。距太恭人喪不數年,昔凡舉於鄉矣,而象五之心始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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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哥哥教出舉人弟弟,可見手足情深。無獨有偶,陳獨秀也經其兄陳孟吉輔導考取秀才。陳不滿二周歲喪父後,隨即立嗣給陳衍庶。童年和少年時代實際上為陳衍庶所養育,特別是經濟上。陳衍庶在東北為官期間,一度還把陳帶在身邊,曾教陳練過字,幹過一些文案工作。陳後來一手好書法,此時打下基礎。因此,陳是貨真價實的官家子弟。不過要說明的是,陳衍庶的官並不大,最高至道員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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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不在乎別人怎麼說,陳獨秀自己卻不以這個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為榮,更拒絕享受庇蔭,一生過着清貧險惡的生活。上述胡適在北大的講演說:「有一次他到北京,他家開的一所大鋪子(即古玩店——引者)的掌櫃聽說小東人來了,請他到鋪子去一趟,賞個面子,但他卻說:『鋪子不是我的。』」陳後來多次宣稱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還把這句話作為自傳中第一章的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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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為甚麼拒絕接受這個家庭出身?這個家庭是科舉制度的產物,儒家倫理道德文化的產物,把「忠」「孝」視為最高準則。「忠」即無條件地擁護統治者,特別是一生享受清王朝「隆恩」的嗣父陳衍庶,對皇上更是感恩戴德。「孝」則無條件地聽從家長的意志,特別在事業和婚姻問題上。而陳是個天生「不忠不孝」的「亂臣逆子」,在事業和婚姻問題上更是離經叛道。事業上,母親和嗣父曾寄與厚望,他卻偏偏厭棄科舉,當了職業革命家;在婚姻上更邪了,竟然在與元配保持夫妻關係的情況下與妻妹雙宿雙飛,在家長眼中簡直是「亂倫」。於是,嗣父與其脫離關係,並把這對小夫妻轟出家門。胡適的說法則是:「實行家庭革命,他家是所謂大世家,但因戀愛問題及其他問題同家庭脫離了關係,甚至他父親要告他。」[6]幸虧陳的親生父親去世得早,否則也會被活活氣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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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學妖孽」蒙中一個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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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後的陳獨秀可以拒絕家庭出身,但是誰也擺脫不了早期的家庭教育。人對教育的承受一般採取兩種模式:正面承受與逆反承受。前者若是單純的繼承,即所謂「聽話」,當「馴服工具」,一般只能培養出循規蹈矩的沒有出息的保守性人物;若在繼承上有所發揚,才可能成為傑出人物;後者的逆反承受,若無理性指導,必成為罪犯一樣的破壞者;若順應時代突變和飛躍發展的潮流,則可成為破壞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偉人。陳獨秀從小就是這樣的逆反承受者,直到去世前一天,還保持着這樣的品性。胡適送了一個「終身反對派」的諢號,他竟然樂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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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二世業儒的家庭裏,陳獨秀從小所受的教育和期待可想而知了。自傳中說,從六歲開始,直接教育他的是三個人:一個嚴厲的祖父,一個能幹而慈愛的母親,一個阿彌陀佛的大哥。六歲到八九歲,由祖父親自教他讀書。這位飽經風霜,一生不富,官運也不通的老者,晚年把全部希望寄託在陳獨秀身上——望孫成龍。尤其看到小孫子比大孫子聰明,更是心切而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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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有點小聰明,可是這點小聰明卻害苦了我。我大哥的讀書,他從來不大注意,獨獨看中了我,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都讀完,他才稱意……幸虧這位祖父或者還不知道「三禮」的重要,否則會送掉我的小性命。……我背書背不出,使他生氣動手打,還是小事;使他最生氣、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令人可怕的,是我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只一次憤怒而傷感的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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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陳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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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他並不像祖父那樣悲觀,總是用好言勸勉道:「小兒,你務必好好用心讀書,將來書讀好了,中個舉人替你父親爭口氣,你的父親讀書一生,未曾考中舉人,是他生前一樁恨事!」他見母親流淚,倒哭出來了,母親一面替兒子揩眼淚,一面責備道:「你這孩子,爺爺那樣打你,你不哭,現在倒無端的哭了!」1937年,陳獨秀59歲寫自傳時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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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眼淚,比祖父的板子,着實有威權,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怕打,不怕殺,只怕人對我哭,尤其婦人哭,母親的眼淚,是叫我用功讀書之強有力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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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這時陳獨秀對祖父的對抗是針對科舉制度的,除了根本達不到不切實際的要求(恨不得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都讀完)外,主要是兒童的興趣,不喜歡這種枯燥乏味的書和死記硬背、背不出就打板子的方法。就這樣,在這種逆反承受的啟蒙教育中度過了三四個春秋。祖父在世的時候,他不適應,也得忍着;祖父去世後,情況相反了,連續請了幾個塾師,他都「大不滿意」,辭掉了。當時的陳獨秀,雖然還是個孩子,卻由於他過分的聰明,反抗、倔強、淘氣、刁鑽古怪,一點也不老實,活像一個解除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那些書塾老師自然對他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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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二、三歲時,由被他稱為「阿彌陀佛」的大哥陳孟吉來授課。大哥老實厚道、善良順從,完全符合那個時代最佳子弟「孝悌」的標準,因此兄弟感情也很好。他沒有弟弟那樣的才氣,對弟弟的淘氣更是沒有辦法,又不得違抗母親的重託和嚴命。於是,只得順着弟弟的性子來。自傳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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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知道我不喜歡八股文章,除溫習經書外,新教我讀《昭明文選》。初讀時,我也有點頭痛,後來漸漸讀出味道來了。這件事使我阿彌陀佛的大哥夾在中間很為難,一面受了母親的嚴命,教我習八股,預備應考,一面他知道我不喜歡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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