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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团聚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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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0月末,历经了三个月的路途,母亲拉扯着我们四个孩子终于回到北平,我和母亲已离开这里整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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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苑机场,我们走下梯子时,等在停机坪边、身穿深色西服的父亲,向我们五个人急忙走来。还没到我们跟前,他先是止步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快步走近我们,并把不到一岁的怡之立即抱了过来——我立刻联想到这和五年前抱起我的情景完全一样。一头浓密黑发的他,深深地鞠着躬的形象,牢牢地铸在我年幼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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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个个地摸了摸另三个孩子的头。然后我们一起走到停机坪的一边,挤上了研究所的一辆黑色小轿车,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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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抱着怡之坐在前面。我第一次坐上小卧车,跪在后椅座上朝后看,看着美丽宁静的古城很惊奇,灰色调的四合院被绿茵围绕着。父亲发现母亲的脸色不大好,问怎么回事。母亲说:“今天老早就起来了,这个只坐十几个人的小飞机颠簸得太厉害了,我几次要吐,老四吐奶吐得厉害,只有甦之不但没事,还把别人的一份西餐也吃了,真馋嘴。”父亲说:“我和钱临照从昆明去重庆时,那架军用侦察小飞机更是颠簸得厉害,我们也都呕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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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团聚,母亲才有时间也有心情详细说了五个人三个月里离奇的艰难经历,九岁多的我也在一旁插嘴补充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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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飞到重庆,那位说是来照顾我们的中年人立即没了踪影(父亲后来听说他自己到了北平之后就离职了)。我们先是居住在一个礼堂般大的大厅里,里面挤满了一二十个家庭,夜里虽有蚊帐,可还是被蚊虫叮咬得厉害,家家点燃驱蚊虫的艾草,烟雾很重也还是不成,声音嘈杂难以入睡。后来又租住到一间没有小门的地下室,和不认识的另一家人合住,下雨时地面灌满了雨水。半夜醒来,我们的鞋子、面盆早已漂出小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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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日四处奔跑托人,有时是五口人一起坐着人力车或坐着抬杆去串门说情,多数情况下是我留在屋子里看护弟弟妹妹。此间母亲和父亲曾有多次电报来往,主要是如何买船票、买啥样的船票,父亲一再坚持让母亲买“民生号”那样的大船船票并且直接到南京,这样安全些。期间,母亲还去了徐老伯的两个女儿那里,她们俩当时在重庆读高中,一同协助母亲努力了近一个月后,终于买到了五等船票,即在甲板上睡觉的末等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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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上船后能抢占到一个伸展凉席的地盘,母亲把一些物件和皮箱子全丢弃了,改成了一个能捆在我背后的不太大的布包,还演习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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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在朝天门码头上船时的场面果真很混乱,母亲背着一个凉席,一手抱着老四、一手牵着老二,我则是背着布包牵护着两岁多的老三,紧跟其后。我们差点被挤出踏板而掉到江水里,把我吓得不成。上船后需要尽快跑到甲板抢占地盘,但由于我们行动迟缓,只抢到了半张床大的地盘,七天的航程里五个人不能同时平躺下睡觉。第二天早上发现我们的洗脸盆被人拿走了,只能用一个装饼干的小铁桶接水,凑合着当作五个人的脸盆兼洗脚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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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三峡地区的高山峡谷和江水中大如磨盘的绿黑色漩涡,望着在险滩处由于触礁而搁浅的中小船只,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惧。母亲说,过了这段险路,咱们去北平就已经走完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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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是白天航行夜间停泊。在将要驶过三峡地区的一个夜晚,遇到了岸边明火执仗的土匪,双方边射击边喊话,子弹就在船顶上飞过。乘客慌作一团,我们都惊醒了。在甲板上的人都希望挤到房间里,可房间里的人关起门不让进。母亲赶紧伏在两个妹妹身上,并让我和弟弟趴着不要动。我侧卧着缩成一团,觉得很难熬。最后以轮船方划一个小船上岸交给了土匪一笔钱而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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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最危险的经历,是在南京下轮船后要坐人力车去火车站。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坐前面一辆,我和弟弟坐后面一辆。走着走着,我和弟弟的车没跟上。到达车站后,车夫也有点蒙了,四处张望,我那时还没感到可怕。忽然,听到后面有母亲的喊声,“甦之,甦之”,嗓子已经沙哑,可见已喊了多次了。母亲脸色苍白,见到我俩立即下车把怒气撒向车夫。我这才想到,万一我们失散了会是怎样的后果——我长大后,一想起便觉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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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火车站没买到当天的票,在一个空地歇息熬过了一夜,次日才乘上火车。上车时很拥挤,那个车厢的位置在站台之外,下面就是石子,梯子又有残缺,母亲从梯子上被挤落下来,为了护住抱在怀里的老四,一条腿的膝盖重重跌在了路基的尖石子上,破了一个很深的大口子,用手帕包扎起来后仍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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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海,好容易才找到了借住地——严济慈先生创办的镭学研究所,看门人将我们五个人打量了好半天,才让我们进了大门站着。当时,研究所的大院里还只有少数研究人员返回,四处都很冷清。又过了许久,才有位行政人员前来,打开了一间小仓库,说里面有两个老高的大实验台子可当床铺,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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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母亲的伤口化脓,没带我们出门,让我看管好弟妹,自己出去买来了退烧的西药片和当时常用的“红药膏”(用汞的氧化物掺在凡士林里面的外用药,现在已不用)来治疗她化脓的伤口,还给我们买来了一个雪白的大个面包当作一天的饭食。事后母亲才说,她那天正在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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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想,我们五个人的样子确实像讨饭的。第三天连忙领我们上街,给我们换了全副新衣和皮鞋。我们每天上街去饭馆吃饭都要进出这个大门,弟妹们第一次穿皮鞋大概样子并不好看,我们四个孩子说着云南乡土话,依旧让人看不起。此后,我总被院子里几个同龄孩子欺负,只好常常待在房子里——又是难熬的近一个月。邻居一个好心的老婆婆告诉母亲,必须给那个行政人员多些报酬,多给两个看护大门的人小费。母亲咨询她该给多少,一听才知道这下子身上就几乎没钱了,但想反正是最后一拼了,如果钱再不够了也无须让父亲费周折再汇钱,于是把她的结婚金戒指拿到了一个铺子好歹卖掉,作最后的盘缠。又过了些天,那位行政人员总算是帮我们把飞机票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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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听了我们的诉说,心中内疚,多次说:真没想到,竟是这样啊!……苦了你们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苦难了,不会了。母亲说:“八年都过去了,胜利了,我总算把孩子们安全带回来了,这次我真的相信——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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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为我们早早准备好了一个泥巴制作的大号“兔儿爷”,以欢度中秋,他没想到我们的路程那么漫长,中秋节早已过去了一两个月。他还高兴地对我说:“你是爸爸的好孩子,长大了,懂得帮助妈妈做事情了,爸爸过几天要奖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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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过了几天,父亲要和几个人一起去万寿山,顺便带我去了。在一个大山石北面的大厅父亲告诉我,这里曾是皇帝处理事务的办公场所。可能是赶巧吧,我想解小手,就问:“皇上在哪里屙尿呀?”这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有一个人说,这个孩子能提出很多大人不会想到的事。这个小插曲后来我本已忘却,倒是被父亲记住了,我工作后他曾以此为例提醒我,要学会发现和提出问题,找到问题的核心才是前进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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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给我的另一个奖励,是带回家好多巧克力,说以前在昆明没能给你买,现在有了。那时在华的美国大兵陆续回国,不少军用物资在市面流通,包括一种野外餐盒,是用蜡纸包裹的像个砖头般的牛皮纸盒子,每盒里面有压缩饼干、饮料冲剂和一块冰棍般大小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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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特意请假两天,把我们带到隆福寺逛庙会。那时北平有五个庙会地点: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土地庙、东岳庙,按阴历每个地点轮两天。隆福寺市场上能看到一些东洋货,如蚊香、人丹、瓷器、工艺品、文具、花布等,很耀眼。父亲当时对我说,这些东洋货很能诱惑人,却把我们的国货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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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带我们去了白云观,到吉祥戏院看了京戏。开场是“跳加官”,幼年的我很喜欢看,记忆很深,但建国后似就不再上演了。我问过父亲为何不演,他回答说内容是升官发财的封建思想吧,但也不是完全糟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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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爸爸真美”——这是我那个时期最鲜明的感觉,那时九岁的我还不懂得用幸福二字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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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住下没几天,德国友人傅吾康先生匆忙前来探望。一个傍晚,母亲正在安排我的弟弟妹妹入睡,突然有人敲门,我正巧在门口碰上他——好似外国人模样的高个子,说的中国话很流利又不像是外国人,和我握手时我感到他的手背毛茸茸的也不像中国人。父母很高兴,连忙请他坐下,但那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不像样的椅子,多少有些尴尬。后来我才得知,他是要去成都工作,临行前特意来探望一下,还拿来了一个他家里使用过的调料瓶支架留给我们安家用。我家一直使用着(现存陕西考古博物馆)。不久后,他家迁往成都前夕,他又把剩余的副食拿给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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