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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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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母亲自立梦的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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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高兴的同时，母亲有了她自己的心思。在父亲1951年出发去陕西之前，她对父亲说：你走了，我只需伺候四个孩子了，怡之也已经上学了，我借机去上个会计补习学校吧，那是两个月的速成班。父亲同意了，于是她每天上午都要去护国寺那里的补习学校。毕业后，母亲就四处联系工作，可没有很近的单位，最近的也是在缸瓦市的一个缝纫社，似乎给的工资很低。母亲却不在乎，说好了过些天就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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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父亲出差回来，上了几天班后，突然得了阑尾炎，住进了白塔寺东面的人民医院，母亲便每个中午去那里照顾父亲。一个中午，母亲骑车刚到医院门口，被迎面逆行来的一辆自行车撞倒了，门牙掉了一颗，直流血，带去的一饭盒热馄饨全撒掉了。母亲狼狈地进入病房见到父亲时，流着泪很伤心。父亲说：“你看，光是每天给我送饭也很累啊，你过几天出门工作的事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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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想不出好的办法。她曾很羡慕傅吾康的妻子生活工作双丰收，但另有几件事，对她的思考也起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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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大约是1954年的一天，父亲回家后急忙告诉母亲，准备星期天宴请黄文弼夫妻来家里吃中午饭，让母亲展示她的拿手菜——红烧鲤鱼。母亲认真做了准备。到了那天，黄伯伯夫妻先去了徐老伯家，徐老伯又陪送他俩来到我家共进午餐。期间又有冯家升先生和王静如先生来我家坐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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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显得这次接待非比平常，以前黄伯伯带着夫人也来过我家，却没有这么讲究。但那时的我不理会这些。后来我才从母亲那里得知，黄先生全力投入了他的工作，把家庭放到了一边，家人很不理解，也不支持，黄先生难免苦恼。徐先生很关注这事，就向父亲建议，让他的妻子出来多走走，串串门，目的是做些黄伯伯妻子的工作，让她看看这些同仁的家庭，都是妻子做了牺牲和贡献，支持了丈夫，才成就了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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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父亲还告诉我，黄伯伯是我国第一个入疆考察的考古学家，他考察了高昌等古代遗址，还穿过和绕行浩瀚的沙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发表了《吐鲁番考古记》《罗布绰尔考古记》等专著，收获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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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又说，你别看人家身材不佳，我却十分敬佩他。他曾出生入死去过青海、新疆的无人区，是第一个考察了楼兰古城、抢救了很多重要文物资料的人，身体消耗过多。尤其是在1927年与外国人联合组成考察团、与斯文赫定相处的日子里，他懂得维护一个国家的尊严。在1930年去楼兰遗迹考察时，斯文赫定竟将瑞典的国旗插在沙丘上，黄文弼当场提出：“这是中国的领土，不许插外国的国旗！”他一边说着一边拔掉瑞典国旗，插上了中国国旗。他令我尊敬，可惜他的家人对此没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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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父亲告诉母亲，黄先生家里的情况似没大的好转，加上他身体渐衰，心里本想多做的事情自然是大打折扣了。父亲还让母亲找了个借口，去黄伯母家串门多聊些时候，再次多劝黄伯母几句，但母亲回来后对父亲说，她也有一肚子苦水呢，很难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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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女篆刻家刘淑度的经历，也让母亲记忆深刻。这位刘伯母比我父亲大十岁，都是北师大校友，可并不相识。由于她后来进入了北平研究院，给郑振铎和顾颉刚当过多年助手，受到了他们的多方赞许，这才和父亲相识。那时许多文化人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是自幼学习篆刻技术的第一位女篆刻家。1947年，她去了南京，之后就和父亲失去联系了。她先是在史语所做图书馆管理员，后又到中学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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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1958年退休后，由南京返回了北京老家，在自己的一个小四合院定居。60年代初曾来过我家一次，还带来了一大包小核桃，那时这种南方人很喜欢的小食品还是很稀缺的。记得她问我们四个孩子的学习和写字情况，似乎是愿意帮助一下写字吧。父亲说，我家的孩子是放羊式的管理，分数还算可以，写的字很丑，无法让你看的。临走时又对她说，你的腿不很好，来一趟不易，今后还是我们去拜访你吧。此后还没有再来往，“文革”风暴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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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告诉我，她自幼是位才女，读了很多古书，后由她的同学郑振铎的妻子推荐给郑振铎做助手而进入史学研究所的。因郑振铎家经常有文化界名流鲁迅、巴金、俞平伯、谢冰心、容庚、顾颉刚、郭绍虞、容肇祖、许地山、朱自清等人来访，所以刘淑度跟这些人也很熟，并且为他们刻印了图章。她的刻印技术是从十几岁开始向名家学习来的。我父亲也请她刻了仿汉砖隶体“丙奇”印章。一次，郑振铎要去上海前夕，请她给住在上海的鲁迅赶刻了两枚图章（至今保存在鲁迅纪念馆里）。父亲说，她也是那个时代中的思想激进者，“是新文化运动哺育下的新一代女性”，自立自强，一心扑在事业上，终生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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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77年，她第二次来我家做客。父母和她说了许多如烟的往事、家常，她很羡慕母亲能有四个孩子相随，说：“别人有一男一女就算有‘一枝花’了，你能有两男两女围在你膝下，算是一大枝花了，多温存、多有福气呀。”母亲听了不以为然，说：“我的命苦啊，要是老天允许，咱们俩换个个儿再活一次，互相体会一下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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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浩劫后我家才得知，她受到的冲击很大。父亲气愤地说：“竟然连这个孤寡老人都不放过，太没人性了。很多印章和古书是她的心血，多散失掉了，但她不愿和人吐露内心之痛。她是位给别人、给社会温暖的人，从不图回报。她没有什么亲人，孤独生活，挺让人揪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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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北京图书馆领导和下属的金石组，决定把她存留下来的刻印出版，书名为《刘淑度刻石残存集》，由启功题写了书名，再找到我父亲希望为它写个后序，父亲满口答应了。这书出版后，图书馆专门给父亲送来了两本。那时，她的身体已每况愈下了。父亲抽空去看望了她，却也成了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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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淑度制“丙奇”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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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反复看这本书，觉得他写的后序前松后紧了，后面对她的成绩写得不够充实，对她的功力水平的赞扬有些保守，却来不及补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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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7年压缩住房后，突然发现由刘淑度刻的那颗珍贵的“丙奇”印章不知保存到哪里了，全家都很焦急，四处翻找就是没有。父亲去世后多年，我们在整理书柜资料时，才在一个卡片盒子的角落处发现了它，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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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件事。中国第一位女考古学家曾昭燏，是1950年6月改名为南京博物院筹备处院务委员会的负责人，王振铎的同仁和领导。王先生对她比较了解，50年代中期曾和我父母多次说起过她，在口头上和信件里都称她为“曾工”。她与傅斯年很熟悉，是曾国藩弟弟的后代。父亲曾邀请她来北大讲课，并邀请她和王先生一同来我家吃晚饭。1963年，父亲去南京博物院做报告期间，也应邀去过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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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刘淑度都是在20世纪20年代新潮流的带动下，涌现出的一批新女性的代表。她以博物院为自己的婆家，把前来参观的儿童比喻成自己的孩子，把身心、精力全盘贡献社会了，奋力拼搏，事事苛求完美，好事做了很多，成绩斐然，口碑极好。但她没有成家，个人生活并不圆满，可能是现实和理想差距太大，1964年结束了宝贵的生命，一颗灿烂之星就这样陨落了。母亲很感慨地说：“（这两个才女）孤独清白地来，又孤独清白地走了，倒也还给世人一些良好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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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件事。抗战胜利后，徐老伯全家也团聚了，住在西直门宿舍的西院，我们两家常有走动。那时学生们填写履历时都要把自己每个时期的见证人写出或签字，求职时必须有保证人（担保人）签字盖章，于是徐老伯的五个孩子的担保人就是我父亲，我的担保人自然也是徐老伯。爱说笑的徐伯母和我母亲成了好姐妹，家里家外无话不谈。母亲这才知道她很有文学天赋，却没能在社会上显露。她也有同感：可不，我不也是这样，只是养活了一群孩子奉献给国家了呗。他们把你我都拖累了，咱想出去做啥工作都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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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经历了上述事情，母亲上学时得来的摆脱家庭、女性独立自由等思想也就逐步消退了，她曾对父亲说：“论来论去，我算是明白了，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以前我最讨厌‘相夫教子’四个字了，可它们偏偏牢牢地拴住我了。”这或许是母亲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则半开玩笑地说，我每月都把工资全盘交给你了，你不也像是有了工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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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30年代的日记里曾有几处写道，他和徐老伯多次探讨过中国封建社会的种种弊端和女性解放的话题，估计他俩都有过种种很好的设想吧。可是在现实环境里，这个远景大部分都实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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