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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他心目中,对于学生们尖锐的批评却从没有太往心里去。母亲很清楚这一点,他曾对母亲说:“学生嘛,天真没有歹心,有啥可怕,算不上是人身攻击,如果他们没点热情和志向怎么能成。骂就骂呗,多少人被骂了多少年,还不照样吃饭、做学问?你说话、写文章之前就要有被人骂的思想准备,听听学生骂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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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58年,北大的学生们写的批判苏秉琦的反动学术思想期刊发表了。此后多少年过去,他却几次说,里面毕竟还是有些可思考、很重要的地方。在80年代我曾问他,究竟是哪些可思考的地方。他说:学生们要求我教学里要“见物又见人”,其实我没有想“见物不见人”,考古学本身就是隶属于历史学的范畴,就是要弄清历史,历史就是讲人类的活动。所以双方在认识上,没有根本性不相容的矛盾。“1959年末,我和学生们去陕西泉护村做发掘,整来了一大堆陶片,一起整理,双方的分歧误解也就消除了许多了。”他又告诉我:1965年《关于仰韶文化的若干问题》文章的出现,也和学生们有关,这篇文章是我和学生们集体编写教材之后才逐渐萌生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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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的感觉,学生们提到的“见物又见人”,或者现在说的“透物见人”,父亲一直埋在心底没有忘却。三十年后的1987年父亲提出的“动态考古”固然是从更深的理论角度说的,他解释说是针对“描述的科学”而言的,但毕竟是强调要通过器物来透射出人类的生产活动、人的生活面目(2)。他曾说准备在这一方面继续研究下去,却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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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在洛阳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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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自己对自己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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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小回阳”的日子,国庆节刚过不久,父亲突然接到了社科院的通知,说让他到人民大会堂参加“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学部委员扩大会议”。此前,他还没有进过人民大会堂的大门。父亲急忙让母亲陪他到从上海迁到西四的“造寸服装店”,专门定制了一套讲究的中山服,又去王府井的“四联”理了发。这是他大学毕业后三十年来所参加的、也是他此生参加的第一次全国性的会议。而在此之前他参加的最大的会议,就是1949年在文津街一个小礼堂举行的、由郭沫若主持的“中国科学院”成立大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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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中途他回了一次家,顺便对母亲提起,会议代表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有个大北照相馆拍摄的合影,如果想要一份可以登记并交纳费用。母亲立刻说,多光荣的事啊,你还和我说什么,你登记交钱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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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会议前夕,赶巧三伯父来我家,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很高兴。此后再次来我家时,问我父亲:你参加了会议之后,你的环境和工作有了些新的起色了吗?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当然我的大脑没休息,倒是更明白了,考古工作、历史研究都需要能够为民族的自信心加油鼓气,为“大政治”服务。我们子女们在一旁听了,觉得一头雾水。怎么还有个“大政治”一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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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到了1985年,一次和父亲聊天,他说,旧社会有句老话,叫作“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这话不假。知识分子所求的也很简单,就是能得到认可。这首先是自己劳动成果被认可,和自己人格的被认可。接着又解释说,当然,当不被认可时会很痛苦的,例如顾颉刚先生。但是当顺利得到领导的赞许春风得意时尤其需要冷静,一时的得意顺畅不一定是美事。1958年“大跃进”,站出来说亩产几万多斤粮食符合科学道理,为报纸所认可了,可这就跌跟头了。所以,所谓的被认可,应当是被事后的社会所认可,为学科以后的发展所认可,为后人所认可,而不是眼下领导人或报纸给你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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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好的名厨,要潜心琢磨几个拿手好菜留给世人,它必定是大菜,但并不一定是山珍海味的材料,却能永受欢迎。在60年代初,我和你妈妈受邀到东安市场里面的湘蜀餐厅(那个牌匾是郭沫若题的字),吃了那里的名菜——鱼香肉丝和松鼠鳜鱼。那是我俩第一次吃,真好。几年过去,现在好多饭店都能制作了,而发明这道菜肴的厨师才是真正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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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说过,四川的高级厨师有一道汤,价格不低于一道热菜。表面看似一小盆清水,很不招眼,可喝起来美妙极了,怎么回事?要用好多细选的肉材和佐料,文火久煮几个小时,再把固体物捞出,是浑汤,再倒入鸡肉糜继续慢煮,鸡肉把美味留下,把汤里浑浊物都沉淀了,再把这清清的汤水呈献给客人。我们做事情也要学会慢工出巧活,用朴素无华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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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文革”前夕的他,思想深处已经认识到,自己既然是个最普通的研究人员,就不要热心于看重眼下一时的“应时小炒”,而是要有点“顾颉刚精神”:更多的是为着以后。这些和50年代他与王振铎先生两人意气飞扬,指点北京文物工作的状态已相去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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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父亲再次对我说:“认可,首先是自己心里对自己工作的认可。”到了晚年,他还对这句话做过补充:小的时候父母常对自己说要当乖孩子(得到大人的认可),上学了又说要当乖学生(得到老师的认可),工作了又说要当一颗螺丝钉(得到领导的认可)。可到了早已是壮年或老年人的时候,“认可”就应该是自己对自己的认可了。“你不需要我的承认,我也不需要你的承认。人生短暂,没那么多时间来期待承认。求同存异,大同小异,甚至是小同大异,自有历史评说和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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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业务灵魂之一:“学会读书,学会和作者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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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助教。父亲说:“除了明确了你的指导老师外,一定要死死地抓住一本或两本书,把它啃透。要学会和这个作者对话,不断地问他问题,然后自己来替他回答。如此不断反复,像牛吃草后反刍,定有收获。你将感觉自己的眼界扩大了,站得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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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光明日报》连续刊载了一位英国科学家写的《科学研究的艺术》,父亲赶紧把它剪贴起来给我阅读。他说,阅读期刊里的论文,有的粗读,有的要细读。细读时,也是要和作者对话,假定在和他交朋友,体会他为什么把话写到了这里为止了,为何不再多前进一步。所谓细读,要细分到每个词汇的理解和定义,要准确理解它们和准确运用它们,不要含糊。进而,把这书、这文章的核心,凝聚成一段话、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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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明白了他的工作学习方法和特点,那就是思考。他每晚俯身在书桌上,无论是阅读还是提笔,都常有暂时的停顿。他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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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北大庆祝他85岁生日,一个学生画了一幅《苏秉琦在沉思》的油画,他很满意,说它“虽然形似这点也许稍差,可神似做到了,很有意境呢”。大概这幅画表达了他的内心世界——沉思、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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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我到俄国出差,看到了每个科学家的家里,都有自己的大书房,书籍如海。我讲给他听以后,他很有感触地说,科学家就是需要相对安静的环境,其中就包括人文环境。进而又说,我们对于“精神贵族”常常给予否定,殊不知我们的社会现在太需要好的精神贵族了,哪怕有十个、几十个也好,最好是上百个。他们独立思考,和潮流有时会有些距离。我们总在说要紧跟时代潮流,如果全国人都一律紧跟了会出什么结果?这潮流又归谁引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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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说:“学者,他的第一职责(天职),是教会人们学会思考,给人启迪,给人新思想”,“我们国家,一直缺乏在海外影响足够大的思想家。除了可数的老子、孔子、孟子,也就是董仲舒、朱熹、荀子。太缺少有影响的人了。孔子的名声大些,但马克思给予的评价不高,马、恩对于东方历史、文化了解太少,主要依据了欧洲的资料。要是我们除了古代四大发明,还伴有古代四大思想家闻名于世,那该有多么厉害。我们的思想家在处理人际关系、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天人合一)方面的阐述,在未来的东西方文化碰撞中,或许有重要作用。可是看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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