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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195 带有些讽刺意味的是,造反派的组织“思想宣传队”的负责人在几天后“很礼貌”地写了个收条交给父亲。收条分几次给出,却偏偏没有把笔记本写上,这让父亲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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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197 这只是第一次抄家。到了9月中旬,新成立的红卫兵前来查抄了。也还是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时。他们人多,气势也凶,威胁恐吓的话很多。那天父亲回家时天色已黑,母亲没有开灯呆坐着,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父亲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才委屈地答道:“又抄家啦!”父亲安慰了几句之后,两个人郁闷不语,吃了点儿西瓜就算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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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199 我特别注意到,红卫兵头头事后补给的一个收条的编号是第一号,这也许是偶然的,也许这就是父亲的处境。父亲名字前冠以“反动学术权威”大帽子,而下款则是“中国劳动人民历史所红卫兵”的字样(现存陕西考古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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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01 最令人气愤的是,抄家后的第二天上午,参与抄家的一个人又单独闯入家里来,大声呵斥恐吓,强行把母亲身上仅有的两百余元过日子的钱搜了出来,竟还让母亲写了个字条,写上上交了多少钱和交款人姓名日期,再让母亲包在一张纸里就拿走了,当然成了他的私有之物。母亲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把我们四口人的吃饭钱都给诈走了,这可断了我们的活路啊。她呆坐家里有好几天不敢出门,饭量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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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09 部分收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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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1 事后我们子女们回想起来确有些后怕,那些日子或许是家中最危险的时期。因为我和弟弟在外地,两个妹妹住在大学里参加运动,无力来家及时安抚他俩。几天后我的妹妹、几个月后我和弟弟才陆续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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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3 到了9月底,又有了第三次更严密的抄家,为时也久,却搜不出多少证据物件了。他们不相信我家里没有他们所希望、所需要的线索和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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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5 那时我已在兰州工作,没有家里的来信已预感情况不好,就写信婉转地问母亲,父亲的身体如何。母亲简短回信说“他的身体情况如你估计到的一样”,我就明白又抄家了。到了十一节前,我以妻子身体不好为由请了长假回来。母亲说了情况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之前的那堆日记本呢?母亲说,幸好那些东西早在50年代末就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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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7 父亲下班回来,又把情况向我细细说了一遍。因家里门窗的遮帘不严实,为防止有邻居看到我俩的表情而引出事端,父亲特意让母亲不要开灯。当全家凑齐,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妈妈多不容易,这大半生拉扯着六口之家,到头来还要跟着我承受这些。但你们放心就是,没什么,也不会再有什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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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19 我们子女都觉得,那个单独来我家诈走生活费的人太坏了,乘人之危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必须控告他,父亲说现在我处于被控告的地位啊。我们又想,至少该向造反派头目去反映,父亲却总是用沉默或简单的话“算了,过去了”来敷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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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1 学校那边也几次传来坏消息。父亲的办公桌、书柜和他的健斋207室住所也被研究所里的造反团前去查抄过了,除了所有文字物件,连被褥、枕头也全盘抄走。我回京后找了个机会,单身一人溜进了北大校园,看到了好几张给父亲贴的大字报,除了资本家出身、资产阶级反动立场思想之外,还说从我家里“搜出了大量金银财宝”,而且“搜出了国民党的党旗”。我知道这“党旗”的来历——家里存有一本《蒋兆和墨画集》,其中有个衣服破烂的女孩子跪在地面,手里举着一面小的国民党党旗,仰望天际,题目为“你能救救我吗?”这是一幅进步的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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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3 我还意外地看到,翦伯赞先生的大字报很多,所处的困境更是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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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5 我回家把见闻告诉父亲,他听了关于他的大字报后,轻轻叹息,而对翦伯赞先生的处境则很担忧,陆续地说,无法安慰他了,谁去帮忙都会添乱的。现在只能自己游自己的泳,过这深海了。又说,他绝对是个忠于党的人,党情大于人情,无可挑剔的,再说他的学问也很好,难得的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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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7 第二次抄家后,曾有近一年的时间,只发给每月70元的生活费,但那时不仅仅是有老两口,两个妹妹还在读大学。于是,她俩的生活费由已经工作了的我和弟弟支持。母亲精神好了些之后,提议父亲去“申请些救济费用”,把冻结着的银行存款领取出一点点吧,因为“我看病也得自己花钱啊,咱得买菜买粮食了啊,向工宣队反映一下吧”。父亲说,等着我先把笔记本要回来再说吧。他的心思全在他的笔记本上,曾对我说,他就像个呆子般,死命地一次次地索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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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29 到1967年年底,大部分被抄物资已被退回,可偏偏笔记本没有下落。1969年年初,工宣队入驻考古所,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全体职工要到所里住大通铺大半年,只有周日回家一天。在以小组为单位的活动中,除了学著作、看大字报、写大字报、早请示、晚汇报外,多次开会针对我父亲,要他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父亲曾在这极度困难的半个多月里做了简单笔记,多年后我看了很心酸。那时的主调就是父亲交代建国前在北平研究院认识交往了哪些人,院内院外的都要想,会下还有工宣队找他谈话,“你不是思想问题是政治问题,不能光表态要有实际行动,不要侥幸,不能蒙混过关,不能倒打一耙”,等等。这时容不得父亲申要笔记本。到了5月份全院开始批斗潘梓年时,父亲的压力才减少了。在这样的条件下,父亲立即写了一个纸条递交给了工宣队头目。条子草稿在家里保存着,从字面上看,像是个总账单,想全面核对一次,实际上却并未写全,核心是为了索要余下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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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1 1966年8月下旬,考古所红卫兵从我家里查抄物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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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3 1.考古器物速写本约二十本左右,信件等其他文字材料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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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5 2.金器、银器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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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7 3.银行存折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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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39 4.旧唱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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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1 1966年9月,北大历史系红卫兵从我的健斋207号房查抄的物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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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243 1.被子1,褥子1,毛毯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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