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997331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赞扬生命之二：雷雨过后必有光明
1705997332
1705997333
就在这苦难关头，1967年6月底，他的长孙出世了。这给整个家庭，尤其是为他，带来了很大的慰藉和喜庆。所以，父母一直对这个长孙格外珍爱。我也有意尽量安排儿子常住在父母家里。
1705997334
1705997335
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全家人议论过几次，都觉得不满意。又过了些天，我问：“叫雷明或是雷鸣，如何？”父亲立刻拍手回答说：“雷明好啊，雷雨之后就是光明啊。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深厚文化历史底蕴，延绵上万年从未间断，今后更是垮不了的，是有光明前景的，咱苏家也是同样有希望的。”七年后，我的二儿子出世，我给他取名雨明。其实，那时候这样做是存在一些风险的，一旦揪住这个名字的含义不放就成了问题呀——“恶毒攻击现实”。但是，我不怕，我愿以此多给父母一丝温暖。
1705997336
1705997337
1967年初秋的一天，暴雨刚过，天色已黑，全家晚饭后在屋子门口吃西瓜。父亲说，咱们刚刚搬来时，也是在院子里吃西瓜，几个瓜子遗落在地下，有的瓜子还被压到砖头下面了。可是到了第二年，它拼命地挣扎，硬把砖头顶了起来，多厉害啊。“世间，最神奇、伟大、美妙、美丽的，莫过于生命。”
1705997338
1705997339
这时，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轻手轻脚地摸着黑走了过来。我们一惊，她主动说，她是傅吾康先生的小姨子。父母格外惊喜，连忙请她坐下畅谈。原来是她的姐姐、姐夫对这边很惦念，却不便直接写信询问，就采取了这个迂回办法——她们姐妹多（七个姐妹），总归能有机会来探听情况。父亲说，不要太顾虑，没什么，我们还过得去，请你告诉他们，让他们放心吧。你看（指着孙子说），我的生命在延续，家庭是蛮有希望的。临别时父亲起身，又低下头轻声对她说：“在这最难的时刻，你们全家仍惦念着我们，备感温暖亲切。咱们两家有难舍的情分啊。”
1705997340
1705997341
1978年，父亲有机会去承德工作，也把这个长孙当作拐棍带了过去，还请技工同志指导孙子制作了两个涂有色彩的小泥罐子做纪念。
1705997342
1705997343
和孙子在一起，似乎他对于生命想得较多。他对儿孙们说：“生命有时候会显得很脆弱，但更多的时候会表现得很顽强而伟大。生命，是世上最值得颂扬的。世界给生命，尤其是给人类的最美妙的两个礼物，就是色彩和声音（音乐），从你们物理学角度来说，声音和颜色不过是不同的波长而已，但是到了大脑里，会成为缤纷夺目的色彩，会成为愉悦的声调、音色、旋律、节拍，能表达感情，触动心灵，越过语言文字，给人以向上的力量，给人愉悦和美，多好啊，多美啊，你们要学会享受它，也就是享受生活。”
1705997344
1705997345
1705997346
1705997347
1705997348
父亲在承德参加会议时，孙子是他的“拐杖”（摄于1978年）
1705997349
1705997350
他还说：“生命，享受着时间和空间的生物体。音乐家可以分辨出很细微的音调差别，画家眼睛里把颜色区分为很多种。无论处境如何，心态都要积极向上，犹如白毛女唱的‘我不死，我要活’一样。”
1705997351
1705997352
1705997353
1705997354
1705997355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27]
1705997356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学会忘却
1705997357
1705997358
1967年秋，在父亲受关押、写交代材料的艰难时期，我借故常回家住。有一天父亲很晚还没回来，全家很是惦念。当他回来时拖着沉重的步子，明显地很疲惫，说话也有气无力、声音嘶哑了。母亲连忙给他热了饭菜端上桌，他却说没心思吃，低声说：“先喝口水坐一会儿吧。”过了片刻，才慢慢地诉说了起来：下午刚上班，突然有两个外单位的人前来外调，气势凶得吓人。一人手里拿着少见的对讲机，劈头盖脸地追问他，与韩振江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认识交往过程，又是受谁的指派，如何把“奸细韩振江”一步步地打入到延安革命队伍的，此后和他有怎样的联系，还提到了几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问父亲认识不。其间还几次用对讲机向外（上级）及时请示汇报，曾拍桌子大喊：“你隐藏得很深啊，这次你跑不了了，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从你们的工宣队那里知道了。”“好，现在就逐步交代清楚吧！”另一个人打开带来的录音机，逐条地做声音记录。直到天色很晚又让他按照列出的条目要求，写了很详细的材料，按下手印，才算完事放回家，并留下了狠话：我们总算把你这个隐藏得很深的特务狐狸找到了，事情没完，你这个老狐狸如此不老实会自食其果的，以后还来找你，将来我们在审判庭上再见吧。
1705997359
1705997360
父亲觉得也许是韩振江出大事情了。母亲伤心又叹气地说，原本咱们是在做好事啊，该有好报啊，怎么却带来了祸水呀。这世道不公平了，咱到哪儿去说理啊。父亲脸色深沉，似乎已无气力再说什么。我们一再央求父亲吃几口饭，他说实在没胃口了。这晚是我家中最阴沉的时刻。
1705997361
1705997362
第二天早起，父亲仍很疲倦，昨夜肯定没有睡好，大概是挣扎着起床的。我们和他说，今天上班遇到事情不要着急，沉着应对吧。他说，看来真的有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情了。我很不放心却毫无办法，送他过马路走到107路公交车站上了车，并强调说：今晚我要在车站接您回来。晚上我和弟弟一起接到他，慢慢走回家，他说今天倒是很平静，只是工宣队又问了问韩振江的具体情况。又说，听天由命吧，奈何。
1705997363
1705997364
过了几天是周日，全家去紫竹院散步。我说，说不定现在真的会有人一直来监视咱们的行动呢。父亲说，这不真的成了抓特务的电影了吗？咱们苏家确实人口多，但真的没有出过坏人。我历史清白，简单得很。爱怎么跟踪调查，就怎么跟踪调查吧。
1705997365
1705997366
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们家人，都在等待着那两个调查人员的再次到来，再次找父亲“算账”“审判”。不敢想还有什么样的厄运，会出现何种的悲凉场景，估计父亲更是做了很多思想准备。但越是等待，反而越是没有音信了。
1705997367
1705997368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全家人又念叨起此事：韩振江应当释放了吧，这次他总该来联系一下、交代一下了吧，也让我们放心呀。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成了我家里的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离奇谜团。“这不是一场梦吗？似梦非梦啊！”父亲如是说。
1705997369
1705997370
我也曾建议，我们该主动去些高级要害部门打听韩的下落。父亲说，他没有再来联系，自有他的道理，就不要强人所难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而低声地说：“人，有时候需要学会忘却。”
1705997371
1705997372
学会忘却。这是我头一次听他说出，我记住了。但怎么理解？这绝不是说我们的民族，民族的历史和苦难教训绝不能忘却，这是他反复强调的。是说一个大家族为国家为民族做的贡献不必计较？还是他在韩振江的事情上有委屈？似乎也不是，因为他曾说过，做好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将来要有回报。
1705997373
1705997374
依我以后的思考，他的“学会忘却”应该是说：多往前看，多想以后，不要沉溺于过去——无论是光荣的还是悲凉的。的确，父亲从没说过他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也许，他说的忘却，是指心态要平和大度，能包容一切，“没有了，就是有了”。
1705997375
1705997376
1705997377
1705997378
1705997379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28]
1705997380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父亲给我的第二个差事：探望徐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