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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64 过了几天是周日,全家去紫竹院散步。我说,说不定现在真的会有人一直来监视咱们的行动呢。父亲说,这不真的成了抓特务的电影了吗?咱们苏家确实人口多,但真的没有出过坏人。我历史清白,简单得很。爱怎么跟踪调查,就怎么跟踪调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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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66 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们家人,都在等待着那两个调查人员的再次到来,再次找父亲“算账”“审判”。不敢想还有什么样的厄运,会出现何种的悲凉场景,估计父亲更是做了很多思想准备。但越是等待,反而越是没有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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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68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全家人又念叨起此事:韩振江应当释放了吧,这次他总该来联系一下、交代一下了吧,也让我们放心呀。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成了我家里的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离奇谜团。“这不是一场梦吗?似梦非梦啊!”父亲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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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70 我也曾建议,我们该主动去些高级要害部门打听韩的下落。父亲说,他没有再来联系,自有他的道理,就不要强人所难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而低声地说:“人,有时候需要学会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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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72 学会忘却。这是我头一次听他说出,我记住了。但怎么理解?这绝不是说我们的民族,民族的历史和苦难教训绝不能忘却,这是他反复强调的。是说一个大家族为国家为民族做的贡献不必计较?还是他在韩振江的事情上有委屈?似乎也不是,因为他曾说过,做好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将来要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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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74 依我以后的思考,他的“学会忘却”应该是说:多往前看,多想以后,不要沉溺于过去——无论是光荣的还是悲凉的。的确,父亲从没说过他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也许,他说的忘却,是指心态要平和大度,能包容一切,“没有了,就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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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79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28]
1705997380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父亲给我的第二个差事:探望徐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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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82 徐旭生先生的家于1963年从西直门大街搬到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社会科学院的宿舍。我家和徐老伯家的来往只有父亲与徐老伯在上班时间的接触了,但是每年春节,父亲是一定要去拜年的,哪怕此前几天做过畅谈也不例外。只是,在这风暴中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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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84 1967年秋季,徐老伯身体不好,在家养病。我父亲说久日不见他了,要我代表全家前去看望。因为在此之前,父亲得到了一个迟到许久的消息,北大的向达先生已经在1966年年底含冤离世了,可他却无法去向先生家里探望。那时宿舍大门都有红卫兵把守,进出要登记姓名单位和出身等,父亲去那里会有不便,甚至添来种种意想不到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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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86 我到了徐老伯家,见他卧在床上,脸色不太好。这位操着河南口音却说话朗朗动听、字正腔圆的可敬的老者,如今说话略显吃力,声音也略带嘶哑了。我说明来意,代父亲问候他,望他多保重。他向我简单谈了身体状况。再做些聊天之后,我想我该走了,就站起身来,他却连忙让我把他床下的一个小柳条箱子移出来,帮他打开。里面竟全是他一沓沓的手稿,他一边打开其中的一个厚牛皮纸袋子,一边问我:1928年的井冈山会师,毛泽东和朱德,是谁先到达井冈山的?我说:该是毛泽东先到达的吧?他从稿纸里抽出了一幅很流行的画(毛泽东站在中央部位伸出手,朱德风尘仆仆从左侧的山脚下向上走过来)说:是啊,人们从这幅油画里都能得出这个印象,可是真实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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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88 原来,他几年前到井冈山去休养,无意中和老乡们谈及这一重要历史事件,凭着他的职业敏感,发现老乡说的似乎与油画里和一些回忆录等资料里写的景象不符。于是他每天都去专访遇到过两位领导人及其队伍的老者,一一作了详尽的笔录,积累了厚厚的稿纸,并由此画出了一张两支军队的行走路线图,写得很密,在行军路线旁细细标明了到达的时间。结论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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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90 此时,窗外的建国门大街上就是红卫兵们的游行队伍,口号声和卡车上大喇叭的语录歌曲声,震耳欲聋,和屋内形成巨大反差。胆子偏小的我几次想劝他把谈话中断,觉得他的话不合时宜,也太危险,但是他很顽强地要把原始资料全部说给我,好像此后就再没有机会告知世人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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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92 接着,他让我搀扶着他,走到书柜前,从底层找出了他珍存了三十多年的我父亲呈交给他的工作汇报手稿,又把他于1947年写的一篇旧手稿也给了我,说它虽然已经刊载了,你也把它交给你爸做纪念吧,里面特别肯定了你爸的工作呢。回家后得知,这是徐老伯为父亲的文章《瓦鬲之研究》写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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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94 我回家仔细端详,两个人的毛笔字都很工整。我把它交给父亲,想他在苦难境地里必能得到一丝惊喜。果然父亲说,哈哈,我还保留着我写这个汇报用的初稿呢,而且在昆明期间他给我的一些碑文拓片资料我也一直封存着呢。说完,便从他的大书柜里把原底稿和徐老伯让他保存的拓片,拿给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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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96 我向父亲说了徐老伯关于井冈山会师情况的调查。父亲说,你看,社会上多少学历史的人和名家,研究古代的近代的历史,讲究求实,可轮到了写现今历史,反倒为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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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398 次日,父亲又对母亲说,旭老像是已经预感到来日不多了,所以才这么急切地把这些精心保存的资料带给我,真让人揪心啊。确实,徐老伯已78岁,身心受到的伤害很重。但父亲不愿向家里吐露很多,而是到了徐老伯去世以后才痛楚地向母亲说过一点,例如徐老伯曾被红卫兵呵斥拳打,勒令他站到凳子上,并“让他的徒子徒孙苏秉琦到他旁边扶着他!”,受辱的徐老伯气得浑身发抖,自此常有身体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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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00 我注意到,虽然父亲一直称徐旭生先生为老师、旭师、旭老,但在徐先生的文章里却从不显示这师生关系,而是写为苏君、秉琦,足见两人间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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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02 就在这个时期,父亲在单位里不但要反复地写自己问题的交代材料,还被指定必须写对徐老伯的揭发材料,说父亲和他接触时间已有三十多年,对他最了解,不揭发是不行的。父亲很苦恼,他说,徐先生的历史全是红色的,可圈可点的,五四运动后曾和鲁迅、李大钊一起战斗的人,还有什么可揭发的。我都能回忆起,徐老伯的河南腔的口头语是“我不这么认为”,“我的看法是这样子的”,他总是把这里的“我”字用稍长而响亮的声调说出,毫无遮拦,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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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04 1967年秋的一个晚上,父亲回家说:“我真过不了这一关了,他们下班前对我说了很重的话,明天必须交代几条。可是我已闹腾了好几天却只找出了两条所谓的问题:一、他在政治学习中不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却把《毛选》的几个版本拿来反复对比,还真的鸡蛋里挑骨头,找出了好几处文字的小变动,还企图做解释,明显的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态度有问题。二、在抗战期间,虽然他对于胜利有信心,但对于共产党八路军的力量还是估计不足,属于盲目乐观者。”我在一旁也想不出怎么办。父亲又说,连斯文赫定都很敬畏他几分呢。他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呢。我灵机一动说,这个外国人不是早已去世了吗,父亲你干脆写上这么一条吧:徐在建国前就和国外的斯文赫定有很多交往,算是里通外国吗?建国以后是否有交往需要认真彻底清查。父亲直叹气,最后在我的鼓动下壮着胆子写上了这么一条,心想躲过了今天却早晚有一天可能会被训斥,不知道那时又该怎么过关。我心里也对此忐忑不安,事后曾几次问父亲怎么样了,他说像是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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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08 师生二人的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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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10 又过了些时日,他对我说:“我想了,今后无论怎么样逼问,哪怕逼供,我也不会说任何不实的话了,任凭他们怎么治我吧。”“我不会再(听你的主意)耍小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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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7412 此后,父亲还给了我一个材料《石斋补缀集》看,其内容主要是关中地区的考古资料的分析与心得,这恰是父亲的思索领地,它的写作时间似为1944年,那时只能手工绘制地理插图,装订用手捻的纸绳子穿订,其工作之努力让我们现代人感动。后来我才打听到,这是在兰州的吴良才先生转给父亲的,吴先生字石斋。那时他在兰州,大力支持了南京方面前来的西北考古队。但吴良才先生是什么时间和怎么把它送到了我父亲之手?是直接给的,还是通过南京方面的人(例如在父亲之后也去了斗鸡台工作的石璋如先生)?我不得而知。但这些文人之间相互支援的赤诚之情,却令我由衷地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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