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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正式开会之前,他们都到省展览馆参观,看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特别是到了省文物局的仓库,父亲更是高兴。据说他在仔细观看材料之后的会议发言中,还讲了些似乎和会议主调(“写好发掘报告”与“要有献身精神”)不怎么沾边的话,可他自己却很是满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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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下午看到的是一个新的巴蜀,跟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跟展览馆里看到的也不一样。巴蜀是什么呢?如果说,在中原看到的是五千年以来的中国,那么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五千年以来的巴蜀,而不是表面上看到的美不胜收的几件特种铜器、特种陶器、画像砖墓等——我们毕竟是做研究的,不是搞收藏的,外国人也常常是欣赏我们文物之美,而并不注意和关心我们自己的历史。……值得庆贺的是,四川的两个姓陈的人,用了两年时间,花了两万元钱,发掘了2000平(方)米,拿回了摆放七八个架子的物品,地上还有竹筐子装满陶片,这些太可贵了。他们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我在这里看到的是连续的系列,是五千年的古文化、古城、古国。……这次会议,不少发言强调,发掘完毕后一定要写好报告。这话不错。可我们该在此基础上,再向前思考些什么。我们不是古董商,我们要从中得到课题。巴蜀文化就是响当当的课题。我强调,要抓学科的生长点,最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学科的生长点。如果抓不住生长点,学科就没有生命力了。……早在30年代,有个美国人格维汉,他在华西大学教书,来到北平就和我讲过三星堆的发现,还给在日本的郭沫若写了信。郭沫若很重视,但那时候也只能是说说,郭先生没能看到真东西。这一次我看到的不光是东西,而且有断面,有了断面就可以把早的、晚的连起来了。早的是五千年前,其余是五千年到三千年前的,跨了这很重要的两千年。郭沫若若有知,会很兴奋的。……这次来蜀我明白了一点:巴蜀,是两个(族)人而不是一个。巴是巴,蜀是蜀。前者在宜川到重庆,后者在重庆之西。巴人很善战,和西面的郭沫若、东面的屈原的秉性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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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之后,他的发言被整理了出来,父亲将它冠以“提高思想认识,提高工作质量”的题目发表了。我问父亲,这个题目也太一般了,平淡无味,没有点出真正内容、特点和个性啊。他苦笑了之后说:“题目真是很俗,还连写了两个提高,可这里我是有用意、有所指的,‘讲的内容可不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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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悟到,他有意用最俗的题目包裹了或许有些刺目的内容。这个会议显露出,人们的认识还是有不小区别的。为讨论今后的工作规划,原来提交与会者的内容,主要是今后出书的计划。可他觉得,应该有学科的发展规划,这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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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期间,他还深深地感觉到了文物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指出:“我们的整理任务确实很重,是要强调写好发掘报告,要有献身精神,可是这样就成了吗?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因发掘而‘消耗了’诸多文物,如果不认真妥善保存,供后来人做进一步研究核对,就会既对不起前人也对不住后人。有位国外学者说的话,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文物发掘本身就相当于一次破坏,所以必须考虑如何把这种损失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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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说:“无论报告写得多好,也不是工作的全部。怎么理解认识它们(这些文物资料),需要深入再深入的思考,抽出理性的东西,已成了紧迫的大问题了。我们既然有资料,也有队伍,那么,好的指导思想显得格外重要,有了它才能更上一层楼。”“我们做考古的,常对做历史的人说,我们凭据死的物件来做研究写历史,比你们凭据文字材料写历史更可靠,没有人为的干扰和歪曲。这话按说不假,可是我们拿着死物件来让它说话,照样有我们现今人的主观性在里面,没有做过滤的‘纯客观’描述是不可能的。着眼点不同、观念不同、方法不同、效果和结果也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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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言外之意是,发掘的文物在我们写了报告之后必须保存好,绝不能搞“过河拆桥”。关于这件事,他还在家说过:“现在都说考古处于黄金时代,其实在半世纪之前也这么说过,我觉得本质应该是我们地处黄金地段,到处有‘黄金’。如果开挖黄金和使用黄金时,浪费太多,那可就是大问题了。文物和黄金不同,前者不可复制,后者则即使丢了还可以从别处挖来补上。”他发言中的另一个潜台词是,我们考古文物工作者的整体科学素养仍需进一步提高,尤其是我们领导层面的认识水平、管理水平更要提高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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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汉由陈显丹介绍三星堆出土的器物(摄于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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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他对四川的发掘进程和相关研究,有了更深切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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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4月末至5月初,父亲应邀参加了成都三星堆、十二桥古遗址现场座谈会,并在会上做了发言。其中讲道:“我们讲考古不能割断历史,也不能单纯地把某些发现的文物累积到一块,就说它代表了巴蜀文化。那就不对了,那不是学科,一个学科得成体系。……这次来,我又选了二十多件标本,它们大致可以跨越咱们这里从五千年到三千年左右的历史时期,能够看到从头到尾的那条红线,可以把这段历史串起来了。所以,通过我们的工作看到了巴蜀文化的自成体系。……三星堆和十二桥这两个地方可以连成一条线,这条线就是树立起来的巴蜀文化的一个学术标杆。”又和我们说,四川人的聪明睿智,在那些铜人凸出来的眼睛里表现得十分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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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会议上,他还讲到了在成都会议之前,“从1982年到1984年,我们连续召开了几个会议,核心却只有一个,就是‘看到一个北方的古文化、古城、古国’”。我曾做过检索,发现他说的这几个会议,一是1982年8月在蔚县西合营乡召开的考古工作现场会,会上他指出:张家口是中原与北方古文化接触的“三岔口”和双向通道,并提议半年后去辽宁朝阳开现场会,以对这个北方与中原的交会作进一步的探讨。二是1983年7月在朝阳召开的“燕山南北、长城地带考古座谈会”,强调这一地区在中国古代文明史上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建议在凌源、建平和喀左三县交界地带多做工作。三是1984年8月在呼和浩特召开的“内蒙古西部地区原始文化座谈会”,正式提出了“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中心的北方”这一概念,并就这一广大地带的古文化区系类型问题谈了他最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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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绘“三岔口示意图”(绘于198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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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蔚县西合营乡三关村考古座谈会(陶宗冶摄于198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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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师生情同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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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常对人说:“我的成果,都是学生们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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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从1983年开始,也就是他离开了北大教学工作后不久,有几个学生多次前来向父亲提议,把他近二三十年来的文章和会议讲话,汇集起来成一本书,可以较集中地了解和反映他学术思想的发展脉络。父亲听了却并不积极,觉得当前大事不是自己写的文章,而是要把“众人拾柴”搞起来。最后,是在俞伟超和张忠培两位弟子一同登门的恳求下,他终于同意了一个“妥协”方案:先出版《苏秉琦考古论文集》,之后出个不定期的学术性刊物,让广大的专业人员尤其是年轻的一代人,就学术思想和方法一起参与讨论,共同提高,或许更有眼下的实际意义,也会有更长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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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父亲对两个学生“妥协”的产物,他的考古研究论文集很快地编辑出版了,据说反响还不错,因此父亲对于学生给他出书的态度也变得积极认可了。有一次,他在家里人一起聊天时说:“现在让学生们把我的文章汇集起来,规规矩矩地留在世上,也是我这个老兵对后人的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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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晚年曾对我们说过:“俗话说善有善报,这当属迷信。但如果善心待学生,的确有善报。我走到哪里就能看到、摸到、听到哪里,难得的优惠待遇能让我脑子里留下一些难得的积淀。这些学生们在实践里的思考和疑问,给了我营养,我们一起琢磨。所以,我是吸收、汇总了大家的认识,而形成的思路、观点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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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去北大工作起,我们就逐渐体会到父亲对学生发自内心的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孩子。60年代,家里买了一台苏联产的14寸黑白电视机,学校里没有,于是不少学生在周末,大老远地来我家,做客、聊家常、看电视,父亲喜形于色。从一些学生的谈话里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好,学生们愿意和他聊天,没有距离感。还听说有位学生家境困难,他就暗暗给予了关怀,但绝不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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