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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等到民国二年的一二月间,报上有北京大学招生广告出来,招的学生除工科外,只有预科,这正适合于我的希求。我就赶到上海在帕克路寰球中国学生会报了名,试期不远,就住在孟渊旅社等考。考的一天,我和中学同学吴奎霄君一起入场,因为试场不大,考生挤得太紧,交头接耳极容易,监试的只有一位白白胖胖常带笑容的先生。试题有的很易,有的也很难。考了两天完毕,回家等候发榜。大约过了一个月,报上在新闻专电栏里登出一百多人的全榜,我是第九名,奎霄是第十名。我的父亲看了喜欢道:“你们两人怎会联了名?”他不知道因为我们两人座位太挨近了,各门的答案都是经过协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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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朋友们看见了报,都来道贺。只有几位老太太责备我的祖母道:“你只有一个孙儿,怎忍舍得他走这样远的路!”祖母很安静地回答她们:“这原为他的前程呀!”她为我准备行装,购买各种旅行用品。动身的一天,她又为我祭祀祖先,默默通神,祷祝他们保佑我路上的平安。那时她已是71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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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浦车已通车,但大家还不知道利用。奎霄的家里要他仍走海道,我也随着他们的意思。我们二人都带了一口箱子、一个铺盖、一只网篮,上了路。在海船上我不晕,自早到晚除了吃饭总是在甲板上看海景,那波浪的起伏、风声的叫号、水色的变幻,使我心胸开朗,好像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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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天津上车到北京时,天色已晚,在打磨厂第一宾馆歇了一宿。第二天早晨雇了两辆骡车,载着行李,“格楞楞,格楞楞”,包铁木轮慢慢滚转了两个钟头,才由前门外走到后门里。车子停下,张眼望去,门口两个石狮子,朱红的大门,旁边两排短窗,门的高头挂上一块长方匾额,行草书“大学校”三字,用柳字做根底再加上孙过庭《书谱》的,我从《英文汉诂》里认识了严又陵先生(复)的字体,知道这是他去年当大学校长时所写。可惜他已离开这里,我不容接近这位名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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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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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9月,顾颉刚和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的同仁胡适(右四)、陈垣(右一)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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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自传 下了车,门房接了我们的行李,就领到总务处去,一道一道的红漆门扉和绿纱槅子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我知道快要享受这里的神秘生活了,心中有说不尽的高兴,可是总务处的职员却对我们说:“新近毕业学生还没有搬走,你们来无处可住,而且新招的学生一时尚未来齐,开课须等待些日子,你们还是在城外客栈里住几天罢!”这真是一个出乎意外的打击。我失望了,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出门来,再把沉重的行李搬上了车。这位职员送我们出来,吩咐骡车夫道:“你送他们二位到西河沿高升店去。”于是再格楞楞格楞楞地出了前门,这样一来一回真的把我们的肚子饿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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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升店是纯粹的旧式客店,一间房里一个炕,夜里送蜡烛来,比了洋气十足第一宾馆,电灯点得亮亮,屋子里全是洋式木器的,差了几个世纪。可是他们的房价真便宜,两个人每天只三吊钱,合起洋价来还不到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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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前门客栈里有什么消遣呢?我们不能不排除读不了书的苦闷。好在鲜鱼口里有天乐园、粮食店有中和园、大栅栏有广德楼、肉市有广和楼,天天有好戏,从西河沿去都是近在咫尺。而且那时的戏价便宜得不能使人相信,像广和楼老生有刘鸿升、老旦有龚云甫、小生有德珺如、青衣有朱幼芬、武旦有九阵风、黑头有金秀山、小丑有王长林,这样一个整齐的班子才卖两毛钱。天乐园呢,有孟小茹的老生,梅兰芳的青衣,王惠芳、路三宝的花旦,瑞德宝的武老生,田雨农的武小生,张黑的武丑,价更贱了,只卖一毛。我辈穷小子,别的钱花不起,这一点倒可以。所以那时上午11时半吃了饭,12时便进戏场,直到天快黑时才出来,一天的光阴很容易消磨过去。此外再逛逛劝业场、青云阁、首善第一楼等市场,在地摊上捡几本破书,又填补了这余闲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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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生活似乎经历了一个月,才得到北京大学的通知,说于某日正式上课,才搬进学校,改做了一个人。可是好戏子的吸引力,比好教员更大,好像讲堂的梁上绕着他们的余音似的,收拾不住这心猿意马,我终究做了他们的俘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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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自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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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进了北大,住在寒字号宿舍,地点在二院工字楼旁边。几年后拆掉了,改造的便是理学院的讲堂。二院是四公主府的旧址,这位公主是乾隆皇帝的爱女,嫁给和珅的儿子的,院落重重,朱门翠柳,充满了宫廷的色彩。最后一院是一带高楼,学校用做图书馆,虽然清静,光线却不好,职员们的脸又都是阴沉沉的,同学们看书的极少。我曾去徘徊过几次,从玻璃柜子里望见平生想看而不得的几部丛书,但也没有勇气去借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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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春天,是北大本科第一班毕业的时候。我们进校时,这张毕业榜还高高地贴在墙上,第一名是“陈汉章”,就是陈伯弢先生,浙江象山人,经学家黄元同先生的弟子,一个极渊博的史学家。他以举人资格入校,听说学校里本请他来做教员,后来不知为何不聘了,他就自愿来做学生,到毕业时已近五十岁了。我的父亲告我,这一班人还是他当年的同班同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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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那时是何燏时先生,他曾经编过一部中学数学教科书,所以这个名字我是记得的。但我们进校之后,却从未见过他的面,也许当时无所谓行开学礼吧。工科学长兼预科学长是胡仁源先生,一见面,原来就是到上海来监考的白白胖胖而上唇留有胡子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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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新考进的学生一百余人,除了一小部分工科同学大都招的南洋公学毕业生之外,其他都编在预科。预科分为两类,甲类是准备进文、法、商等科的,乙类是准备进理、工、农等科的。那时的制度,预科三年、本科三年;预科里注重的是治学工具,本科里注重的是专门知识。我在中学校里爱看的书是文学、哲学,这时要我签名定部,我填的却是乙类,我梦想进的是农科。这个原因就为平常读的诗词里描写农村生活太美丽了,如陶渊明这等乞食,还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享受那“悠然”的滋味,这是何等真挚的乐趣。再有一个原因,那时革命的兴奋过去了,放在面前的是愈来愈紧的袁世凯的虐政,使得我们这班青年大为失望,觉得还不如隐居的好。我的中学同学叶圣陶君那时寄给我的诗便说:“……已惊人事随波电,祗觉桑麻系梦思。近习农书消永夜,田园村集自相期。”我对他的建议表示极大的同感,学了农,既可自给自足,不靠人家吃饭,不浸入这恶浊的世界,又得啸傲云山,招邀风月,上与造物者为友,这不是人格的完成,这不是人生的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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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学,我们都用极大的信仰心送给各位授课的老师,觉得他们无论是高的矮的,肥的瘦的,都已包藏满肚子的大学问,他们可以引导我们去窥探宇宙的秘密。实在,“京师大学堂”这块金字招牌照耀得太光亮了,逼得我们竟不敢张目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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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才上了三星期的课,校中便发生了巨大的风潮。原因是商科同学数人,不知为了何事被校长开除学籍,全校同学起来援救,请求收回成命,校长不答应,成了僵局。那时东、西两斋的门口,贴了密密层层的条子,上面写的都是些义愤填膺的话头。有一天,我们正在东斋的大饭厅吃早饭,忽然有几位同学大声宣传说:“吃完了饭我们一起到教育部请愿去!”我们是新到的学生,完全不了解这事的内幕,只缘年轻好事,给他们一鼓吹也就跟着走了。于是排了长长的队伍,走到西单牌楼教育部。站了一上午,没有结果,同学们便买了大量的馒头烧饼当饭吃。下午,参议院议长张溥泉先生来劝导,要我们回校,我们要求他保证被开除的学生无条件恢复学籍,他哪有这权力,站了好久,失望地走了。等到下班的时候,次长董鸿祎走出大堂,准备回家,同学们就一起拥上要他答复。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留着尺许长的胡子,瘦削的脸上架了眼镜,大有天主教神父的派头。他冲不出去,气得发抖说:“我不愿答复,我不能答复。”翻身转后又进大堂去了。我们仍是等着不走,隔了些时候,暮色苍茫了,一位部中职员出来诚恳地向我们说:“今天总长没有来,次长前门走不过,已从后门走了。你们等的是谁?我劝你们还是回校去罢!如有说话,明天推举代表来商量,好不好?”但是我们都不甘屈服于他的好意之下,就有一位同学高声喊:“今天晚上我们都住在这里,大家回去搬铺盖来!”我们真的回去提了铺盖来,分睡在两廊和大堂上。明早醒来,很觉得有些冷。第二天总长、次长都没有到部,我们看着这样相持是得不到结果的,渐渐地散回去了。后来这几位同学恢复了学籍没有,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从此上半年没有上课,何校长辞职,由胡学长代理了校长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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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罢课期间,我当然又大看其戏,我最心醉的女伶小香水,她是善演悲剧的秦腔青衣,有时扮做被夫虐待的妻,有时扮做被后母虐待的子女,有时扮做被婆婆虐待的儿媳妇,一腔的哀怒呼喊出来,眼泪跟随了声音滴下;在表演自杀的时候,那股刚劲之气又使人感觉到不可侵犯。我推想她一定是伤心人,所以会得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又推想她的性格是烈女型的,所以表演得这般有力量。我对戏中的她同情极了,往往她在台上哭时,我便在台下哭。那时樊樊山、易实甫两翁是诗坛的宿将,一篇诗出,报纸竞载。有一次易先生作了《数斗血歌》,把崇效寺的五色牡丹比喻诸女伶,比小香水的是绿牡丹,他说:“使我如见万古女龙雌凤之啼痕。”这一句画龙点睛的话把她的沉痛而高贵的神情提挈了出来,使我更加颠倒。但我没有勇气去叩她的门,认识她个人,我只会从旁收集关于她的材料而给予想慕。收集的结果,知道她的假父姓赵,她也冒了赵姓,名佩云,是奉天义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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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期到了,家中催归,我又乘了海船回去。可怜家中长辈只知道我到北京读书,那会想到我除了两三星期之外尽沉溺于戏园子里的呢。在暑假中我的好友陈翼龙君为了反对黑暗的北京政府,响应“二次革命”,给袁世凯枪毙了。我的父亲看报,见到这消息,手中的水烟筒不知不觉地跌到地上。我是他的独子,他生怕我也做了革命党,到北京去送命。然而秋季开学时,他还允许我前去,只是千叮万嘱,叫我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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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的秋天,预科和本科分开了。本科在马神庙,预科在北河沿的译学馆,就是后来的第三院。我们是预科生,上课和住宿都在译学馆。我住的是工字楼,八人一间,就是后来法学院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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