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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对男孩产生了巨大影响。可以说,从那天起,陈钧德歪着脑袋就开始思考:“艺术是什么?”这问题几乎牵引了他的人生方向,伴随了他长达半个多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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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家伯伯是干什么的?说起来,他的职业与狭义的艺术毫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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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医生,从德国留学归国的医生。他的专业素养是对人体的骨骼、器官、疾患有着精细的了解,人体哪个器官或哪一路神经出现故障,表现出怎样的症状,如何对症下药,他是德国派专家,他的医术与德国制造业的精密文化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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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陈钧德的父亲是来往频繁的“把兄弟”,经常出入陈家,也给陈家孩子医治过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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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天花仍旧是个联系阴阳两界的顽症,卢家伯伯医术再高明,也没有遇到过像陈家这样,陈钧德和两个哥哥一起患上了天花,兄弟仨脸上、身上布满了繁星般的红点,还伴有高热,满嘴胡话。奶奶和父母都急坏了,用宁波土法把几个孩子相互隔离,还用冷毛巾敷在他们额头,担心高热烧坏了孩子的脑子。危在旦夕的那一刻,送医院根本来不及了,只能将卢家伯伯请来医救,结果,陈钧德的大哥第一个脱险,作为老三的陈钧德险些夭折,而“老二”未能抢救过来。哪个母亲忍受得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么死去?陈钧德的母亲发疯似的,冲上去揪住卢家伯伯的衣服,猛扇耳光,失声恸哭,而全然不顾卢家伯伯是被请来“帮忙救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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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情景,让幼小的陈钧德懂得,生命多么脆弱,死神随时会降临,哪怕医术再好的留德医生能招之即来,但对于人与死神的赛跑,却是无济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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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家伯伯是拥有世界级先进医术的专家,他有着将许多人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口碑,也与许多患者缔结了深厚的私谊。靠着多年行医挣来的钱,他在上海购置了洋房、汽车、西式家具、摩登的吊灯,还有各式各样、晶莹剔透的车刻玻璃。他家拥有的、带有西方情调的一切,彻底征服了陈钧德那颗敏感而又充满好奇的童心:原来,世界上有个强大的国家叫德国,德国乃至欧洲的文明,就像眼前的一件件宝贝,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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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陈钧德尤其迷恋卢家伯伯家悬挂的西画,那些风景画像有魔力一般,一次次吸引着陈钧德伫立、仰望。卢家伯伯说了,那些西画是他花了许多许多钞票,从欧洲画廊或拍卖会上一幅一幅买的,然后将它们漂洋过海运抵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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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它们,就像我还拥有德国,拥有在欧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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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与艺术无关的医生,对艺术竟然如此痴迷,令陈钧德幼小的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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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卢家伯伯嘴里,陈钧德第一次听到一个拗口的西洋画家名字,叫鲁伊斯达尔。他还琢磨,鲁伊斯达尔的风景油画很美,但美在哪些地方呢?艺术的密码是什么?这让他很费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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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家伯伯在家里感到像国王般富足,他不仅骄傲地告诉陈钧德,世上奇妙的艺术都是有密码的,对俗人是不公开的,所以俗人会看不懂。他还慷慨地引领男孩登上自家楼上的密室,那里如同秘境,珍藏着更多奇妙的油画和厚重的画册。到底,是陈钧德找到了艺术,还是艺术找到了陈钧德,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敢肯定,陈钧德此生与艺术发生联系,似乎就是从窥探鲁伊斯达尔绘画秘密开始的,或许他想成为大画家的勃勃野心,也萌芽于那样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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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个人从哪里出发,对人生的影响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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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的“艺术出发”,除了冥冥之中有个卢家伯伯牵引,还有着哪些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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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挖一挖他父母的身世。陈钧德惜字如金,简略讲了“一眼眼”他父母的隐私以及他小时候的顽劣,却也让我捕捉到画家成长中的重要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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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上海,方兴未艾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因日本全面入侵而戛然沉寂。中国油画艺术的拓荒者和播种者之一的陈抱一曾说,这是个“极度沉闷、黯淡无光,但我们也可不必过分担忧的年代”。这一年,曾经从四面八方麇集上海、兴致勃勃大搞油画运动的画家们因战乱而四散,留守画家个个如履薄冰,变得小心翼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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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于1920年代的石库门“旭东里”,是旧上海一片气宇轩昂的弄堂住宅,坐落在英美租界西区的金神父路圣母院路一带。石库门本身不算显赫,但当年的“旭东里”高度和气度兼备,出出入入的男人多属“公文包一族”,他们的女人也是旗袍裹身,娉婷婀娜。这里北靠南京西路,南近淮海中路,既有十里洋场的优雅繁华,也有家国遭劫的荒乱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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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金神父路(今石门一路)115号,有一幢沿街三层楼的石库门寓所,底楼的“陈永昌木器号”与比邻的“蒋永昌木器号”“毛兴昌木器号”等一起,形成了家具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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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昌木器号”的老板姓陈,名克英;女主人姓董,名玉荷,均为宁波籍。他们与许多同乡一样,从镇海码头搭上小火轮,经过水上一夜颠簸,便踏入了与家乡截然不同、号称“远东第一都市”的花花世界——上海。尽管,伫立在有轨电车叮当作响的街头,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去,真正举目无亲,备感茕茕孑立,但满怀梦想、年轻英俊的陈克英没有害怕,他就是来大上海闯荡的。他聪明、好学,先给同乡来的商人做帮手,学生意,细心学得买卖规律、也渐渐积累资金后,便果断地自立门户,创办了自家商行“陈永昌木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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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克英勤劳,厚道,待人热情,经常接济穷人,备受邻居尊重。他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自行设计家具,并印制成套的《陈永昌家具设计产品》画册,广泛赠阅。他的生意眼光也很受青睐,由于他设计的家具款式新颖,结实耐用,得到顾客称誉,销路颇畅,以致“移居第一代”的他,不仅在上海站稳脚跟,还让一家老小过上了小康生活。而董玉荷是操持家务的能手,上上下下,将一家老小的生活打理得妥妥帖帖。她懂得裁剪,心灵手巧,家里孩子的衣服都出自她手;她还擅长刺绣描花,家里的台布、床套、枕巾等等,凡是用得着花边的地方,她都亲手设计制作,使得他们家的氛围总透着一股优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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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10月的一天,陈家又诞生了一个男婴。原本宁波人有重儿轻女的习俗,但他的降生,让爸妈喜忧参半。毕竟,之前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又生一个儿子,增添了新希望,也意味着增添了一张等吃饭的嘴。话虽如此,祖父辈一合计,为他起名“钧德”,期望他不仅日常做个有道德的人,更要在千钧一发时表现出大道德。父亲还寄寓了延续香火的希冀,期望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道德有力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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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时代,陈家几个子女里,小男孩陈钧德是最为顽皮好动的。弄堂里与他一般大的孩子都喜欢找他玩。他家沿街店铺的背后,成片建筑间隙的弄堂水泥路,曲里拐弯,成了陈钧德与同龄人嬉戏追逐的神秘乐园。他们常玩躲猫猫,还有一种玩法令陈钧德记忆深刻:那是在弄堂的红砖墙上安装一只自制的小铁圈,小伙伴们利用这个铁圈投篮,开展一场场球赛……每次玩疯了就忘掉时间,还玩得满头大汗,害得晚饭时分,陈钧德的阿娘(祖母)到处急找,找不到他便站在三层楼上的窗口向外扯开嗓门大喊:“钧德,吃饭嘞——”陈钧德听到后准会从哪个旮旯出现,有时浑身泥尘,免不了被管教严格的母亲责骂,甚至罚跪,但阿娘宠爱他,包容他,母亲骂归骂,却不准动手,否则阿娘会挺身而出。小伙伴都看得出,陈钧德的阿娘对这个小孙子特别疼爱和偏袒,这对陈钧德日后“死勿买账”的性格或许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至少让他天性少受约束,能够自由地、野蛮地发育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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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五六岁光景,正是日本入侵中国最为猖狂之时。那时日本飞机经常出动,对上海恣意轰炸,尽管炸弹还是长了“心眼”,极少扔往租界,但邻居们仍旧惊恐和担心,陈钧德记得,邻居各家都预先在红木餐桌或床底下垫好厚厚棉被,以为这样能够用于遭炸时急避。陈钧德一点也“勿买账”,远处防空袭的警报声一响,别家孩子心惊胆战,赶紧躲藏到各种旮旯里,他却天真而勇敢,冲到自家的三楼阳台,甚至爬到房屋最高处的“假四层”屋顶,既紧张又好奇,引颈遥望远处升腾的深色烟雾,唯恐错过看敌机俯冲或倒栽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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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啊,侬勿要命啦!”阿娘每次追在后面,心急火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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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却扬扬得意:“飞机老远老远的,我一听声音就晓得,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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