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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他的难受不仅仅为教授们,也为了自己——他被拎到了滚烫滚烫的热锅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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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学院领导已经找了陈钧德几次,与他严肃谈话。为什么?因为他是舞美系出名的学生,又是绘画课代表,组织上希望他挺身而出,在批斗会上登台发言,深入揭批右派教授。用当时的语言,就是誓将右派教授们身上的伪装、伪色剥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深藏在骨子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根子,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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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领导“点醒”陈钧德,你不要以为自己无辜啊,有人在右派教授杨祖述的办公桌上发现许多学生送给他的私人照片,其中“课代表”陈钧德也赠送给了杨祖述一张生活照,并在照片背面这样亲笔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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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爱的杨老师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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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问题吗?有人认为,有!脑子里绷紧了阶级斗争之弦的人提出,这些照片本身就是罪证,它们的存在足以说明,身为“人民的敌人”,杨祖述不择手段地拉拢腐蚀青年学生。学院负责人敦促陈钧德立即与右派教授划清界限。而划清界限的态度,就是看陈钧德在全系批斗杨祖述的大会上,上台揭发杨祖述“平时如何放毒”,并当众索回自己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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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的话一言九鼎,谁敢违抗?陈钧德害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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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会那天,师生聚集,礼堂里黑压压全是人头。学院领导声嘶力竭,通过麦克风,大声点名,将陈钧德叫到台上。毫无运动经验的陈钧德浑身紧张,几乎是颤抖着脚步,往讲台走去,短短几米路走得多么漫长,他感到无数双眼睛追逐着自己的身影。但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他决定了怎么应付。他走上台,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再望望一旁站立的自己格外敬重的杨祖述教授,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他实在也不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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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啊,说啊,怎么不说话呢?”领导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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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陈钧德木头人一样不吭气,有人想笑却也不敢,全场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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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领导立即冲上台“救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批判地讲述了杨祖述曾经给“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蒋介石”画像的一段轶闻。全场群情激奋,趁这当口,陈钧德赶紧溜下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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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有人据此说陈钧德“同情右派”,说他“站到了阶级敌人的立场上”。所幸,学院领导姑且念及他还年轻,没有斗争经验,也就没有进一步上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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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期间,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右倾言论。何况,划定右派是有硬指标规定的,数量未达标,学院还得发动师生继续深挖和填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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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斗人成风的时候,陈钧德思考最多的一件事,是向东走,还是向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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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而言之,是靠向“红”色地带,还是坚守“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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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峻的政治运动教会他,也促使他认识到,绘画不单纯是绘画,绘画的方向不同或站队不同,也意味着政治态度的不同和艺术家命运的不同。苏俄式写实主义绘画是当政者喜欢的,是宣传鼓动的工具;以法国为首的印象派、表现派、野兽派等等是当政者不喜欢的,甚至是极力排斥的,属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货色。而自己内心更喜欢后者,似乎天生与后者心心相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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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陈钧德内心极度矛盾,也极度痛苦。但他在日记里吐露了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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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欢绘画,忠实于真挚表达的风格,如果这样的绘画需要付出生命,我就是死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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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梦也想不到,这句自我激励的隐秘话语,也被人掘地三尺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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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忠实于真挚表达?倡导艺术为工人、农民、解放军服务,而不只是为少数知识分子服务,难道不真挚?还有人深入揭批:“这种话,彻头彻尾地暴露了陈钧德内心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个人奋斗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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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舞美系团支部专门召集有关师生开会,讨论商议陈钧德的言论是否够得着“右派定性”。有人见风使舵,认为陈钧德思想极端,该划归右派;有人毫无原则,随声附和。眼看陈钧德的政治命运将迎来狂风巨浪,还好,危机时刻,班里的学生干部讲了公道话:“我了解陈钧德同学,他一向快言快语,是个直性子。他的这句话有点儿过激,但也是私下里对自己说说,不构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攻击性言论,如果在日记里讲讲心里话也算右派言论,那么,我们全班都可能是右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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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学生干部还说:“在座的各位同学,你们想想,日记里,谁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激情?我们都充满理想,都追求成功,类似的表达,不就是代表了火热的青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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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大学同学聚首,当年的班级团支部书记向他透露了这一从未公开的秘密,因为按照组织纪律,当年为右派定性的所有师生讨论会内容,是属于绝对保密的。隔了半个多世纪,大家都两鬓灰白了,老同学们聚首才一块儿听到这样的“真相”,不由得为陈钧德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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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躲过1957年的“反右”高潮,但到了1958年“反右补课”,各地院校掀起了“拔白旗、插红旗”“向党交心”“兴无灭资”的思想斗争。那时,陈钧德被无端指责为“走白专道路”,所谓“专业思想不巩固”的帽子跟着他的人事档案,去了毕业后的单位。害怕说真话,害怕祸从口出,成了弥漫于一代人身上的集体性恐惧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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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中国又掀起了“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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