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12803
“无论啥时候，我都会来看望您的！”陈钧德真诚地说。
1706012804
1706012805
林风眠别转脸去，眼泪瞬间迸出。
1706012806
1706012807
陈钧德也泪奔了，愤怒了！林风眠原先就是“鸡胸”，个子显小，从监狱回来，身体更显瘦弱了。他实在不理解“革命”，为什么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大师如此残忍！
1706012808
1706012809
自那以后，陈钧德继续登门探望，求教。他感到，出狱后的林风眠更内向了，言语更少了，时常沉默。他不敢直截了当地探问老先生，究竟在监狱经历了什么非人的磨难，但却感受到他身上“超然出世”的内力更强大了，对个人不幸泰然处之，对艺术愈加笃诚、直率、超逸，脸上有一股“曲高和寡”的坚毅之气。
1706012810
1706012811
多少个寂静之时，林风眠与陈钧德，一老一少，简问简答，静思默对。直到有一天，林风眠飞去巴西与妻子团聚，后长期定居香港，他再也没有、也不愿意踏回内地。
1706012812
1706012813
后来，陈钧德多次有机会去香港，想方设法与林风眠有过几次相聚，却很少再谈绘画本身了。但老先生曾经给他的耳提面命，幻化为精神，影响着、伴随着他日后的绘画生涯。
1706012814
1706012815
“文革”对陈钧德伤痛最深的，恐怕是他的卢家伯伯。
1706012816
1706012817
卢家伯伯的血泪史，与许多小人物的生命惨痛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风尘里。
1706012818
1706012819
这位父亲生前的好友，对他从小认识“艺术的奥妙”起到了无法言说的引导作用。很长一段时间，陈钧德渐渐从一个顽童变成了一名大学生，乃至成为一名文工团尉官，他都坚持抽出时间去看望一天天变老的卢家伯伯，岁月在一老一少两个人身上发生着不同的变化，他始终抱着感恩之心。而卢家伯伯看到陈钧德真的一天天长大而成为一位青年画家，内心感到喜悦和欣慰，每次相见，都盛情接待陈钧德，叙说着永不厌倦的鲁伊斯达尔。
1706012820
1706012821
陈钧德感恩命运赐予自己这么一个神奇的留德医生。但有一桩事情，他每每想起，无法平静，甚至心存愧疚：
1706012822
1706012823
是不是我没有帮卢家伯伯守住秘密？卢家伯伯被造反派抄家，与自己引荐颜文樑老师去他们家有关吗？如果颜文樑不去，卢家伯伯视如命根子的艺术品会不会躲过运动浩劫？
1706012824
1706012825
1706012826
1706012827
世界上没有“如果”。卢家伯伯“悲剧”的前前后后，历历在目，不只让陈钧德一想到就心痛，也改变了他对政治、社会、人性等许多问题的看法。
1706012828
1706012829
卢家伯伯住在长宁区一栋独幢房子里。建筑的样貌与四周邻居无异，也是灰砖水泥风格，但一进他家，像是陡然换了个世界。他家四壁错落有致地悬挂着欧洲著名画家的油画，最显赫位置是鲁伊斯达尔创作的一幅大风景。相配的地毯、玻璃器皿、复古台灯等等，营造了一个与别的人家截然不同的小世界。陈钧德反复去看，每个阶段获得的感受都有不同。小时候只是觉得美好，青年时期开始琢磨光与影的关系。再到后来，懂得琢磨内在的画家情感。
1706012830
1706012831
陈钧德与颜文樑有着特别好的师生关系，经常走动，倾心交流。陈钧德无意间向他提及，父亲的好友卢家伯伯收藏了不少欧洲名画，非常耐看。
1706012832
1706012833
颜文樑很好奇，似乎又难以置信：多年政治运动涤荡了一切，谁还有如此私藏？
1706012834
1706012835
有一天，经过卢家伯伯的首肯，陈钧德带着颜文樑老师，叩响了卢府家门。
1706012836
1706012837
卢家伯伯开门一看，陈钧德介绍来了大名鼎鼎的画家颜文樑，他笑脸相迎，请他们进屋。颜文樑青年时期留学法国，历经几十年颠沛，对欧洲古典油画暌违甚久，此时在上海，在宁静的弄堂深处，竟然再次亲睹欧洲名画，像是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动而轻轻地移动脚步，一边观赏墙上悬挂的油画，一边情不自禁地叹赏卢家伯伯的眼光和趣味。
1706012838
1706012839
颜文樑是个顶真（沪语，较真之意）的人，看到外国人的油画，他执意要爬上去看看画框背后，是否属于原配。“颜先生勿必太吃力了”，卢医生打开保险箱，将一厚叠收藏证明和各个记录翻给颜文樑看。这些证明上清晰地注明了作品图片、参加了何时何地举办的沙龙展，主办方负责人亲笔签名等等，收藏路径一目了然。那天，颜文樑在卢家伯伯家，还惊喜地看到了卢家伯伯所收藏的林风眠、刘海粟的作品。他不禁对眼前这位德国海归派医生肃然起敬。
1706012840
1706012841
看完画，颜文樑紧紧握住卢家伯伯的双手，说：“感谢感谢，侬的收藏让我非常享受……”
1706012842
1706012843
一顿“艺术大餐”，让颜文樑心满意足。出门时，他对陈钧德感叹，多数中国人赚了大钱只是热衷于娶三房四妾，或将财富变成金条珠宝等，但德国留学回来的这位卢医生趣味不凡，竟然收藏、运回了这么多世界名画，这在新中国成立后真是闻所未闻的传奇。
1706012844
1706012845
“文革”初起的时候，卢家伯伯就担心这批艺术品在劫难逃。但，他实在做不到像林风眠等艺术家那样，亲手将自己珍藏的作品毁于一旦。当“破四旧”运动骤起时，他的应对之策是深居简出，将一楼的艺术品全部搬至二楼，自己严密看守，不敢让“稀世珍宝”再见天日。遇到有人来访，他也是将客人安排在楼下客厅小坐，楼上挂鲁伊斯达尔等名家油画之处，绝对是任何人不可涉足的“禁地”，甚至，卢家伯伯自己的女儿结婚，他曾经给了宝贝女儿一幅名画做陪嫁，不久又怕惹是生非，硬生生又将这幅画悄悄地要了回来。
1706012846
1706012847
所以，当向颜文樑破例，让他欣赏了自己的私藏时，卢家伯伯再次产生不祥之感。他将颜文樑、陈钧德送出门时，左叮嘱、右叮嘱：
1706012848
1706012849
“颜先生，勿能对外讲噢，千万千万勿能讲出去噢！”
1706012850
1706012851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之前一直保密周详、只允许陈钧德常来看看的珍稀艺术藏品，在他们走后不久遭了殃。实在无法判定“上海有这么一个了不起医生”的传闻是如何泄露的，那时，“文革”抄家风已经有所消停了呀，卢家伯伯的私藏很可能躲过运动的浩劫，谁料，有一天，一帮红卫兵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直冲楼上，简直熟门熟路，将一幅幅油画、一尊尊玻璃器皿，堆在地上，硬拉硬搬到屋外。
1706012852
[
上一页 ]
[ :1.70601280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