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13026
工厂岁月的精神流浪,让他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梦想越行越远。
1706013027
1706013028
那时,陈钧德瘦得像一根麦秆,繁重的体力活,几乎耗尽了他在军营里攒下的一点肌肉和脂肪。每天筋疲力尽回到家后,再做什么也没力气了。罗兆莲看了心痛,想方设法改善伙食,让他有个好胃口。有时,看到陈钧德实在受不了早班、中班不断“翻烧饼”(沪语,倒班之意),罗兆莲就鼓动他去附近地段医院弄个病假条歇息几天。等到缓过了劲儿,有了精神,再去继续上班。
1706013029
1706013030
与刨床相伴的日子,陈钧德度日如年。但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他精神上却不曾空白过。有一阵子没有绘画,他的精神就漫游在阅读上。无数个夜晚,将就着屋里昏黄的灯光,以前在上海戏剧学院念书时读过的经典小说,被他重新找出来,再读,咀嚼着曾经感动自己的段落、语句。而《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他在思想受到禁锢而又找不到现实出路时的一部《圣经》般的作品,反复激励着他不要气馁,暗自奋斗,对生活抱以信心和希望。
1706013031
1706013032
他也阅读“禁书”,朋友间流传的禁书或手抄本,读起来也是一大乐事啊。
1706013033
1706013034
那时,“反帝反修”十分高调。中苏两国经历了1950年代的亲如兄弟,1960年代的反目交恶,进入1970年代后,互相依旧视若仇敌,这样的背景下,苏联现代小说在内地很少出版了。大约1970年代初,上海人民出版社突然出版了四本内部书,灰皮封面。其中柯切托夫的《落角》和《你到底要什么》引起社会轰动,一时风头无二,当有一定级别的干部买到手后,大家竞相借阅。陈钧德也想方设法借来一阅,果然,非常非常“刺激”。《落角》描述了十月革命后苏联国内的残酷斗争,引人津津乐道的是白军军官逃亡过程中的苦闷与无奈,透出了一股被禁锢的“人性”。而《你到底要什么》更被朋友们大肆议论,他们第一次读到完全不同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另类”生活:纳粹余孽、流亡白俄的后代、美国特务以及他们之间乱搞男女关系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刺激归刺激,陈钧德倒也不向往。
1706013035
1706013036
这只是无聊时代精神生活的真实存在。
1706013037
1706013038
1971年,“林彪出逃”的发生真正让他感到震撼,毕竟是“国家副统帅”啊。陈钧德是在工厂学习中得知消息的。三十四岁的他对于这个政治事件除了吃惊还是吃惊。他与好友们分享着“571工程”计划暗杀的传闻。轰炸、车祸、绑架、城市游击……林彪的儿子林立果酝酿和发动的政变,简直是“革命年代”的夜半炸雷,惊悚得让他们睡不着觉。他真切地记得,为了“反帝反修”,工厂生产一度停顿,工人们都被安排去修筑防空洞,看他文弱,就安排他协助搞宣传。出墙报,或在墙壁上刷写“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标语,这些他做起来是绰绰有余。晦暗年代,陈钧德从朋友处借到不少好书。鲁迅的《朝花夕拾》《野草》也是那个时候接触到的。但那时,对他诱惑最大的还是美术方面的所谓“禁书”,譬如塞尚、毕沙罗、马蒂斯的画册。
1706013039
1706013040
当时看这些“禁书”危机四伏,时时要提防被人举报或揭发。而偷偷阅读艺术“禁书”,又能跟刘海粟坦诚交流阅读后的体会,简直是晦暗岁月里充满刺激的精神享受。
1706013041
1706013042
绘画,阅读,是他私人领地的事情,但交流政治、社会、文化的“小道消息”,是他与工友们的共同快乐。陈钧德也时常有惊人之语。新中国成立前,与“30年代的黑明星及美国特务”王莹争演赛金花的蓝苹,就是江青啊。这样的政治八卦是从刘海粟嘴里得到的,现在听来波澜不惊,当年通过陈钧德一转述,工友们如同收听“敌台”,个个瞪大眼睛,感到刺激。
1706013043
1706013044
工厂里有个领导,是南京军区派来的军宣队头头。对于自部队转业的陈钧德是有所照顾的。但这位头头对陈钧德的评价是“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指他的性格,单纯直率;复杂是形容他的头脑,作为一个工人,他看的书太多,想法也太多。
1706013045
1706013046
高尔基将艰苦的生活磨炼喻作自己的“大学”。陈钧德切切实实对照了经典小说,感到自己经历的部队、工厂也是“另一所大学”。工厂劳作难免无聊、无趣,但这段时间里,他思考了许多。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这就是他的态度。其实,这个时期,他看不清,也找不到绘画的出路,阅读缓解了他的思想苦闷,让他实现了对灰色现实的逃避,但总还有一根无形之鞭在抽打他,命令他:画画吧,陈钧德,别偷懒,别瞎混,你就应该绘画!
1706013047
1706013048
工友看陈钧德呢,真像看大熊猫,稀罕。这位转业军人一点不威严,倒有点儿书呆子气。他们发现陈钧德坐在刨床边,常常诗人一样耽于沉思冥想。师傅们以朴素的方式表示对他的尊重,亲切地唤他“阿德”,有的主动帮他将沉重的钢坯搬上刨床,还帮他摁动机器按钮,纵容他干活的时候思想也能开开小差,继续做他的白日梦。陈钧德时常感到身体异常疲惫,但他感激车间工人师傅们的善待和体谅,精神上还是愉快的。
1706013049
1706013050
问题出在“神经官能症”上。工厂的日子里,或许拿画笔的他根本适应不了刨床劳作,连续数月翻班劳作后,他一度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人躺床上,满脑子依旧回响着车间里轰隆轰隆的机器声,怎么也无法驱散它们。熟悉的人遇见他都惊奇: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1706013051
1706013052
工厂医务室的厂医同情这个部队转业的青年知识分子,有时主动给他多开几天病假。
1706013053
1706013054
拿到了病假单,陈钧德哪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休息,几乎统统用来外出写生。那个时期,他经常骑车或步行去上海各个角落写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写生狂人”。罗兆莲则细心地为他准备好随身的食物、茶水,以便他粮弹充足,可以打仗。
1706013055
1706013056
无数个休息日,他背着画具,带着干粮,野营拉练般,将上海的黄浦江边、远远近近的公园、街头巷尾,几乎都画遍了。荒唐年代,他努力捕捉这座城市并不荒唐却被人忽视的诸多“美”。他还特别胆大,喜欢爬到建筑物的顶层鸟瞰城市。有一次,他带着画夹偷偷爬到上海南京东路一家百货大楼的屋顶,几乎整座城市的屋顶和天际线一览无遗,正当他开始欣喜若狂地作画,被高度警惕的公司安保发现了:“干什么,不许画!”
1706013057
1706013058
陈钧德哪肯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美景,他也会耍耍“无赖”,使出的招数就是极度诚恳,与安保商量,哪怕只给一小时……甚至半小时!
1706013059
1706013060
如此极度痴迷的人,常常得到一些好心人的同情和照顾。每次画好喜欢的景色,他像打鱼归来的渔翁,心里总洋溢着小小的幸福。
1706013061
1706013062
其时,这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做刨工,陈钧德每月收入才五十八元,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五口靠这点钱生活,紧绷绷的。居住环境也非常恶劣,襄阳南路旧石库门弄堂的一间房子,全部面积加起来不过二十平方米左右,时常潮湿又昏暗,有时一不小心会踩到滑腻腻的鼻涕虫上。地面木板早就腐败不堪,走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有时脚踩一头,地板另一头会翘起。全家蜷居于此。艰苦的磨砺,使得那时的他两腮凹瘪,身子骨瘦得像一根豆芽。
1706013063
1706013064
虽然如此,每当陈钧德创作好一幅新作而等着晾干时,全家人就喜滋滋地欣赏,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他们家狭小的空间里,墙上、餐桌玻璃板下,到处是陈钧德的绘画作品。当“破四旧”运动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当绘画完全被改造成宣传工具时,上海这座城市的一些角落里,在一些人知识分子家里,物质条件再困顿,他们也努力保持精神自尊和生活品位。
1706013065
1706013066
当时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华亭路旧货摊,是陈钧德与罗兆莲经常去调剂心情的地方。那里不经意就会邂逅“资产阶级生活的货色”。有时遇到一本难得的西方画册,有时遇到一只漂亮的画框。看见这类玩意儿,陈钧德就眼睛发亮,与罗兆莲商量,靠牙缝里节省下的钱,用来购买照亮一家老小精神生活的“美的东西”。有一次,他俩在华亭路“淘”到一只金色的小油画框,上有粗犷的木雕,看起来异常精美。陈钧德决定买下它。
1706013067
1706013068
摆货摊的老者对陈钧德说:“这货有人要了!”
1706013069
1706013070
“谁啊?”陈钧德忍不住问。
1706013071
1706013072
“住在马路对面,一个姓颜的老画家预订了。”
1706013073
1706013074
陈钧德一听,立即猜到是最喜欢淘旧货的颜老夫子——颜文樑。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长者了。急性子的他“噔噔噔”地跑去找老师商量,颜文樑非常善意,一口答应让给陈钧德,其实他也喜欢这只画框,对这只画框的来历都弄清楚了,对他说:“这个框子是俄罗斯教堂里流出来的,框上涂的是纯金箔,雕工精致,算是少见的上佳画框。”世上就有如此温暖的事情,尽管颜文樑也喜欢这只画框,但他爽快地决定割爱,还特意按照这只画框的尺寸,去襄阳公园创作了一幅精美的油画,在妻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亲自送到陈钧德的家里。看到好框配上了好画,老先生心满意足,至于挂在哪里他不计较,如此大度,让陈钧德感激不尽。
1706013075
[
上一页 ]
[ :1.70601302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