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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44 工厂里有个领导,是南京军区派来的军宣队头头。对于自部队转业的陈钧德是有所照顾的。但这位头头对陈钧德的评价是“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指他的性格,单纯直率;复杂是形容他的头脑,作为一个工人,他看的书太多,想法也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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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46 高尔基将艰苦的生活磨炼喻作自己的“大学”。陈钧德切切实实对照了经典小说,感到自己经历的部队、工厂也是“另一所大学”。工厂劳作难免无聊、无趣,但这段时间里,他思考了许多。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这就是他的态度。其实,这个时期,他看不清,也找不到绘画的出路,阅读缓解了他的思想苦闷,让他实现了对灰色现实的逃避,但总还有一根无形之鞭在抽打他,命令他:画画吧,陈钧德,别偷懒,别瞎混,你就应该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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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48 工友看陈钧德呢,真像看大熊猫,稀罕。这位转业军人一点不威严,倒有点儿书呆子气。他们发现陈钧德坐在刨床边,常常诗人一样耽于沉思冥想。师傅们以朴素的方式表示对他的尊重,亲切地唤他“阿德”,有的主动帮他将沉重的钢坯搬上刨床,还帮他摁动机器按钮,纵容他干活的时候思想也能开开小差,继续做他的白日梦。陈钧德时常感到身体异常疲惫,但他感激车间工人师傅们的善待和体谅,精神上还是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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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50 问题出在“神经官能症”上。工厂的日子里,或许拿画笔的他根本适应不了刨床劳作,连续数月翻班劳作后,他一度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人躺床上,满脑子依旧回响着车间里轰隆轰隆的机器声,怎么也无法驱散它们。熟悉的人遇见他都惊奇: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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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52 工厂医务室的厂医同情这个部队转业的青年知识分子,有时主动给他多开几天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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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54 拿到了病假单,陈钧德哪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休息,几乎统统用来外出写生。那个时期,他经常骑车或步行去上海各个角落写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写生狂人”。罗兆莲则细心地为他准备好随身的食物、茶水,以便他粮弹充足,可以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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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56 无数个休息日,他背着画具,带着干粮,野营拉练般,将上海的黄浦江边、远远近近的公园、街头巷尾,几乎都画遍了。荒唐年代,他努力捕捉这座城市并不荒唐却被人忽视的诸多“美”。他还特别胆大,喜欢爬到建筑物的顶层鸟瞰城市。有一次,他带着画夹偷偷爬到上海南京东路一家百货大楼的屋顶,几乎整座城市的屋顶和天际线一览无遗,正当他开始欣喜若狂地作画,被高度警惕的公司安保发现了:“干什么,不许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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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58 陈钧德哪肯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美景,他也会耍耍“无赖”,使出的招数就是极度诚恳,与安保商量,哪怕只给一小时……甚至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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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60 如此极度痴迷的人,常常得到一些好心人的同情和照顾。每次画好喜欢的景色,他像打鱼归来的渔翁,心里总洋溢着小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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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62 其时,这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做刨工,陈钧德每月收入才五十八元,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五口靠这点钱生活,紧绷绷的。居住环境也非常恶劣,襄阳南路旧石库门弄堂的一间房子,全部面积加起来不过二十平方米左右,时常潮湿又昏暗,有时一不小心会踩到滑腻腻的鼻涕虫上。地面木板早就腐败不堪,走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有时脚踩一头,地板另一头会翘起。全家蜷居于此。艰苦的磨砺,使得那时的他两腮凹瘪,身子骨瘦得像一根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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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64 虽然如此,每当陈钧德创作好一幅新作而等着晾干时,全家人就喜滋滋地欣赏,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他们家狭小的空间里,墙上、餐桌玻璃板下,到处是陈钧德的绘画作品。当“破四旧”运动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当绘画完全被改造成宣传工具时,上海这座城市的一些角落里,在一些人知识分子家里,物质条件再困顿,他们也努力保持精神自尊和生活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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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66 当时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华亭路旧货摊,是陈钧德与罗兆莲经常去调剂心情的地方。那里不经意就会邂逅“资产阶级生活的货色”。有时遇到一本难得的西方画册,有时遇到一只漂亮的画框。看见这类玩意儿,陈钧德就眼睛发亮,与罗兆莲商量,靠牙缝里节省下的钱,用来购买照亮一家老小精神生活的“美的东西”。有一次,他俩在华亭路“淘”到一只金色的小油画框,上有粗犷的木雕,看起来异常精美。陈钧德决定买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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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68 摆货摊的老者对陈钧德说:“这货有人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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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70 “谁啊?”陈钧德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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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72 “住在马路对面,一个姓颜的老画家预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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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74 陈钧德一听,立即猜到是最喜欢淘旧货的颜老夫子——颜文樑。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长者了。急性子的他“噔噔噔”地跑去找老师商量,颜文樑非常善意,一口答应让给陈钧德,其实他也喜欢这只画框,对这只画框的来历都弄清楚了,对他说:“这个框子是俄罗斯教堂里流出来的,框上涂的是纯金箔,雕工精致,算是少见的上佳画框。”世上就有如此温暖的事情,尽管颜文樑也喜欢这只画框,但他爽快地决定割爱,还特意按照这只画框的尺寸,去襄阳公园创作了一幅精美的油画,在妻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亲自送到陈钧德的家里。看到好框配上了好画,老先生心满意足,至于挂在哪里他不计较,如此大度,让陈钧德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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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76 后来,颜文樑又将自己的一幅得意之作《上海植物园的天鹅湖》赠送给陈钧德,陈钧德觉得实在“不该收下”,便执意将作品送还给老师,请老先生自己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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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78 岁月如此颠连,经济生活异常贫贱,却淹没不了师生间的真挚友情以及高贵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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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80 本来,早期学过工笔画,后又学过书画的罗兆莲,在家也时常玩玩水墨,但怀上第二个孩子后,她就彻底放弃了,专心致志忙一家老少过日子。画画,看似陈钧德一个人孤身奋战,但他俩始终亲密无间,就因为:陈钧德的梦就是罗兆莲的梦,他俩的梦想完全合二为一了。这真是幸运:世人大多数梦想都是奢侈的,但梦想的奢侈若被两人分担,代价就打了个对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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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82 罗兆莲无条件地支持陈钧德一门心思往绘画方面发展,她曾经说:“哪怕家里米缸底朝天,只要他还想画画,我也不会阻拦,自己想办法出去筹米!”罗兆莲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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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84 而陈钧德每次从刘海粟、林风眠、颜文樑等家里回来,会兴奋地告诉罗兆莲,今天在前辈家里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也会向罗兆莲多多通报夏伊乔的近况,毕竟,罗兆莲跟随夏伊乔学画多年,不仅绘画情结仍在,对夏老师也一直牵挂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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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86 夫妻俩栖息一棵树上,同命是无疑的,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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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88 搞艺术的陈钧德,发起脾气来一点也不艺术,有时近乎歇斯底里的发作,“地球也要抖三抖”。长期的共同生活,罗兆莲对陈钧德所有的一切不以为怪,习以为常。因为陈钧德身上所表现的“艺术癫狂”,有时候古里古怪,却一点儿不恐怖。当陈钧德的“怪异”发作,情绪激烈时,罗兆莲从不直接“交锋”——直接“交锋”不是很愚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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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90 罗兆莲采取的是先默默接受,静静等待“疾风暴雨”过去,等待宁静到来,这时,她才温婉地与他一起坐下来,娓娓分析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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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13092 事实上,陈钧德的“怪异”脾气大多事关创作,因此她更加觉得应该包容和理解,她也一直充满信任地鼓励他往前走,走出下一步,走至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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