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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欢喜哪一位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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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大家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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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是意外的敏捷。从此,他便得了一个“胡羊尾巴”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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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祖父和父亲面前,“胡羊尾巴”却变得不大爱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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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害怕祖父。虽然祖父不常在家,有时候也那么慈蔼地唤他“大阿姑”,那么仔细地给他讲说戏文里的故事,就是爱发脾气,动不动就骂人;骂得凶了,还咬得指甲戛戛作响。父亲也不好亲近,不是喝闷酒,就是端端正正地整天站着或坐着,沉默得活像一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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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长妈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简直无法摆脱。要是只会讲“长毛”,讲美女蛇,讲小百姓怎样愚弄皇帝之类的故事是好的,可她嘴里总有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不应该”:什么人死了,不应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什么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不应该走进去;什么饭粒掉落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什么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千万不可钻过去的……每当她向人们低语些什么,或是竖起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常常要使小樟寿感到莫名的不安。因为她是保护人,保护人就得首先保护规矩。自己要是多一点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她都会认为是不可原谅的顽皮,声言要告诉母亲去。别的不说,单是跟她一起睡觉就成了一件苦事。她伸开手脚,在床中摆成一个“大”字,足够可以把你挤到角落里;有时候还把臂膊搁在你的颈子上,令你动弹不得,任随怎样地又推又嚷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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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他最喜欢的,要数祖母蒋老太太和母亲鲁瑞了。他愿意靠在她们的怀里,膝下,或身边,在绵长而又有趣的说话里,静静地领受从别人那儿所无法获得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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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老太太是周福清的继室。她从鲁墟来到周家,常常遭到丈夫的叱骂。在兵荒马乱时,她曾因一度陷入太平军中,故常常被骂作“长毛嫂嫂”。中国妇女是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可是她能向谁倾诉呢?只好独自一个人偷偷哭泣。周福清在京娶了潘氏以后,她更加忠守于命运派给她的那份寂寞了。她没有儿子,惟一的女儿阿康也已经出嫁,年幼的孙子们自然成了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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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巧,会把鳓鲞骨头拆开,洗净,折叠成精致的仙鹤,还会将一只螃蟹壳拼成漂亮的蝴蝶。她特别会讲故事,又幽默,古老的传说只要经过她的叙述,就变得非常的生动迷人。每当夏夜,大桂树在堂前洒下浓荫,樟寿们就来找祖母和她的大蒲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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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故事,使小樟寿特别难忘。其中一个说“猫是老虎的先生”,不免要加深他对猫的仇恨。早在长妈妈报告了猫吃隐鼠的事件,他就决心与猫们为敌了。隐鼠会舔吃桌面上用余的墨汁,会办事情,像贴在床头的年画“老鼠成亲”里画的那样。他爱隐鼠。再一个故事是“水浸金山”,听完以后,心里一直压着一座雷峰塔。后来,在大舅父那儿看到了一部弹词《白蛇传》,上边印的法海的绣像,全叫他用指甲把那眼睛给掐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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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瑞是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只进过一年私塾,凭自学的能力,也能读些弹词和小说。母亲比祖母知道更多的书本上的故事,常常选一些婉曲地说给孩子们听。即使什么也不说,只要坐在自己的身边,默默做着针线或者看书,也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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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瑞特别喜爱看戏,曾经不只一次凑集了瓜果,请族人围坐到新台门道地里看平调艺人的演出。母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它对孩子的心灵的熏沐,有时甚至是无法察觉的。像小樟寿,就很受了母亲这种特殊爱好的感染,常爱坐在一家扎肉店门前,看高调班、乱弹班的戏子在台上串来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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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外婆家在城外三十多里的安桥头,小樟寿便比城里的孩子多了一个机会,可以相随着母亲到乡间看社戏。那才是自由广阔的舞台呵!那才是真正辉煌的演出呵!每次到外婆家,他都觉得身上好像快要长出树杈一样,有一种伸展开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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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有句俗话:“外甥大如皇帝。”身为“外甥官”的到来,每次都受到村里大小格外的爱护和尊重。在安桥头,他结识了两个好朋友:六一和七斤兄弟。论辈分,他唤他们做“公公”,实际上并不存在尊卑的界限。没有等级,没有猜疑和隔阂,只要他们在一起,有的就是亲密和愉快。划船,看戏,放牛,钓虾,捉鱼,摘罗汉豆,看煮盐和观潮……在群体中,小樟寿懂得什么叫友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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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桥头的迎神赛会,实在太热闹了。这村子,平常也会同邻近的里赵合伙做社戏的。虽然小樟寿同野孩子一样爱看翻筋斗,跳老虎和烟焰中显现的妖精。忽略过许许多多的剧情,但却能以一个城里少年的敏感,在看戏的夜晚,深深感受到那诗一样的氛围:朦胧的月色,白篷船,潺潺的水声,豆麦和水草夹杂的清香,远处的灯火和隐约的歌吹……多少年过去,这情景于他仍旧是一个巨大的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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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皇甫庄的社戏,就更显得气派非凡。皇甫庄是外祖父移居的村庄,它比安桥头大多了。每年包爷爷菩萨生日,人们都要在贺家池畔的包殿面前搭起河台。到了演戏的当天,远近的人们摇船汇集到这儿来,四周黑压压的。台下满布着赌摊,豆腐摊,茶摊,瓜摊,馄饨摊和酒摊,那扬起的喝彩声,和台上粗犷豪放的唱腔混成一片。村里人还会在“火烧场”上演出“大戏”和“目连戏”,吊慰当年就地遇害的太平军将士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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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戏是小樟寿最爱看的了,莫非他喜爱那谜一样的神秘幽深么?一些鬼戏确也令人神往的,“目连戏”开场的“起殇”,就很悲壮。薄暮中,喇叭响了。十几匹马,都已站在台下。“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随后的是十几名由孩子扮演的“鬼卒”。这些小鬼给涂上油彩,接过钢叉,便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连连用力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前台,再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到台板上……做鬼也要有勇气。小樟寿就充当过这样的“义勇鬼”,不过这已是十多岁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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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是生而喜欢孤独的。即使喜欢孤独,也只是以别种形式对世界的接近而已。那时候,虽然也添了弟弟,但毕竟还小,小樟寿依然是家中的一把独弦琴。只是到了乡村,他才会找到共应的弦索,找到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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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安桥头和皇甫庄一带成了小樟寿最依恋的地方。每当风起,鸟鸣,树叶哗哗响动,或是无端地感觉孤寂的时候,他都会想:为什么属于自己的世界只有一块四角的天空和一个小小的园子呢?有限度的自由,的确不是那时的他所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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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长妈妈和《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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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古老的传说,“七”是一个巧数。到了七岁那年,小樟寿结束了单纯的玩乐生活,开始进私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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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设在新台门里,启蒙老师是一个远房叔祖周玉田。他小名蓝,侄孙辈都称呼他蓝爷爷。他学识渊博,却无意于仕途,考取秀才以后便再也没有应试。惟靠坐馆教书来维持生计,可以想见,家境是不会宽裕的。可是,他偏喜欢种点花木,养些虫鱼,像那些富贵人家一样。金铃子呀,金鱼呀,油蛉呀,珠兰、茉莉呀,都是他所珍爱的。此外,还有来自北方的极罕见的马缨花。谁能理解一个种花人的寂寞?他的夫人就很作贱这些花草,有一回,将晒衣用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条给弄折了,还愤愤地咒骂道:“死尸!”他只是慢慢地把花草弄好,并不答话。日间,他除了做做诗,自个儿倾吐些积悃以外,有机会就亲近小孩子们,也许是想在这群小友中间寻到失落了的童心吧?因此,樟寿和别的孩子都喜欢这位胖胖的老人,喜欢他那整天挂在脸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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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的普通私塾都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作为蒙童课本,而樟寿读的却是《鉴略》。这是一本中国历史的简明读物,无论祖父还是蓝爷爷,都认为它可以教人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是很有用处的。可是,《鉴略》那么艰深,全不像蓝爷爷和他养的小东西一般有趣。可恶的是,一场观赏五猖会的好梦,竟也被它给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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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嫁在东关的小姑母回到家里来。她是接母亲和侄儿去看五猖会的,这使樟寿十分高兴。小姑母从前在家常常给他们做游戏,猜谜语,讲故事,还唱好听的儿歌。后来出嫁时,小侄们都哭嚷着不肯让她走。这回可好了,可以跟小姑母一起痛痛快快地玩,听她唱歌说话儿。再说,东关镇也还没有到过,听说是很远很远的。小樟寿想,那里的赛会一定会是世界上最热闹的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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