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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突然碰响了一个霹雳,樟寿全身都震惊起来,赶紧接过纸包,打开来一看,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里面。呵,她还记得这样的事情吗?除了她,谁还会记住这样的事情呢?别人不肯做,或者不能做的事,她却是一声不响地做成功了!他心里起了无限的感激,从此,谋害隐鼠的怨恨也就完全消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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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成了他心爱的宝书。那些充满奇幻色彩的图画,激发着少年人的最大胆的想像。他开始画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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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临摹,也创作;画过插图,也画“壁画”,还有不少漫画。其中一幅“射死八斤”,可以说是小画家个人最得意的作品。邻居沈四太太的儿子八斤,大约要比他大三四岁,常常光着胳膊,手里拿着竹枪,跳进跳出的乱戳一气,还不住地嚷道:“戳杀伊!戳杀伊!”附近的小孩子都怕他,可自己也没有刑天那样丢了脑袋还能“操干戚以舞”的本事,家里又严禁打架,只好眼睁睁地看他逞蛮。可是,他心里憋得不行,便在本子上画了一个死了的八斤,平躺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支箭,完后把字题上。他把画册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不时翻出来看看,作为对八斤的严厉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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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长辈见他爱画,便送给他一本画书:《二十四孝图》。起初,他非常高兴,可是翻呀翻呀,便觉得比家藏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之类更加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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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的什么“老莱娱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莱子,手拿“摇咕咚”,倒在地上撒娇啼哭,讨父母的欢心,这还不够做假么?还有“郭巨埋儿”,为了省下粮食供养母亲,居然要活埋自己三岁的儿子,实在太可怕了!为什么如此残暴的行为,会被尊为“孝道”呢?听老人说,有一个叫曹娥的姑娘,她的父亲在迎神时失足淹死了,为了尽孝礼,她也便投入江中去寻找。可是,当死了的曹娥和她的父亲的尸体面对面抱着浮上来时,为什么人们要嘲笑她呢?为什么非得要背对背地负着不可呢?她才不过十四岁,连一个小小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起,也有这么艰难!……他感到,过去传下来的不少道理都是教人死而不是教人活的,于是不禁暗暗起了心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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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花镜》、《点石斋丛画》、《诗画舫》、《海仙画谱》一类画书开始,樟寿陆续购置了多种书籍。他把母亲床边的大红皮箱搬出来,算是有了藏书箱;他把四仙桌揩干净,也便有了书桌。往书箱里倒放樟脑,用栗色纸包掖封面,他像珍护花木一样珍护着书籍,整天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它们。漆黑的大门和四围的高墙把他同外部的天地隔开,他只能从书籍里探索着和发现着那个开阔的世界。书籍的价值具有多重性,有人利用它消遣时日,有人利用它猎取名利,也有人利用它同人间的恶鬼苦斗。知识,最初便以一种美好的人性定向为道路,从樟寿的脚下伸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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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来到了地狱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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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自由而整饬的三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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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e,我们的蟋蟀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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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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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樟寿告别百草园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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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园是屋后的一个菜园,虽然不算很大,可是在被门墙围困起来的世界里仍然是最大的乐园。碧绿的菜畦,洁白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在一片彩色的交响里,曳出知了长长的清亮的鸣声。黄蜂静静伏着,而蝴蝶翩然,叫天子那么轻捷,一眨眼工夫就从草丛中直蹿到云霄里去了。西边的短墙,住着一个小小的乐队:油蛉低唱着,蟋蟀们幽幽奏着风琴……翻开断砖,会不时遇见蜈蚣和斑蝥;斑蝥很好玩,只要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地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和木莲藤纠缠在一起,覆盆子像红珊瑚攒缀而成的小球。采一颗尝尝,又酸又甜,那味道实在要比桑葚好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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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从此再也不能常到百草园了。他十二岁了。父亲要他进三味书屋去。他知道,园子在他走后会有多么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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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书屋是城里颇有声望的书塾。它坐落在城东郭门内的覆盆桥,正好同樟寿的祖居老台门隔河相望。离新台门也不远,出门向东走上半里路,再跨过一道石桥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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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扇黑漆竹门进去,有一排西向的平屋,书房设在第三间,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方是一幅画,画着一棵高大的老松,一只梅花鹿在松下屈腿而伏。书屋两侧的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至乐无声惟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书屋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把高背椅子,这便是塾师的座位了。书屋正厅的南墙开着圆洞门,里面有一间平房,上悬小匾:“谈余小憩”;北面两间小屋,则写着“仿佛陶庐”;书屋后面有一个亭子间,匾额是“自怡”。亭前有一个小园子,花木的种植很见主人的匠心:左右挺立着两棵桂花树,秋天开一冠金黄,那是很壮观的。东墙脚下是砖砌的花坛,南端种着大天竹,结实累累;腊梅种在北向,每遇冬寒,繁花似雪,香气特别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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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书屋没有孔子牌位,樟寿和孩子们只好对着“松鹿图”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第二次行礼时,先生在一旁答礼,待答礼完毕,就是正式的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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塾师寿镜吾先生像蓝爷爷一样,不求闻达,而以清高自许。传统知识分子的怪脾气。其实,教师历来是清而不高的。镜吾先生穿的衣服相当破旧,夏天,只有一件夏布大衫,算是“礼服”挂在书房的墙壁上,父子三人谁个外出就让谁穿。家人给他做了一件皮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只是有一次,当他赤膊坐在书房里,见有客人到来,慌忙间找不到长衫,才临时抓来披上。他不抽烟,只喜欢到谢德兴酒店吃点儿酒,算是人生的一大陶醉。吃酒时,总得走进店里,不让学生看见。他常常替师娘淘米煮饭,每次提着淘箩打开沿河的小门时,也得先向两边望一望,遇上没人,才快步跑到河埠头伏下,迅速淘好米又跑回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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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樟寿是不晓得这些的。他只听说过这位须发花白,戴着大眼镜的高而且瘦的老人是城中极方正、质朴而博学的人,这书塾也是城中最严厉的书塾。镜吾先生生活那么清贫,却从来不滥收学生,而且一定要经过他的亲自考核才准予入学。只要送进了三味书屋,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必须恪守塾规,刻苦用功。他备有一根竹制的戒尺,也有罚跪的规则,只是不大使用。当学生将他气得不行的时候,他会坚决地推出去,任是怎样说情也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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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先生对樟寿便很严厉。他太调皮了,居然跑到庙会里去扮小鬼,油彩没抹干净,就跑回到书房里来;又爱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问:“‘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拿先生开玩笑吗?可是过了不久,却喜欢起这个常穿一件竹布长衫,扣门吊着钥匙,辫子编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长的学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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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爱自由是孩子的天性。既然有一个世界在书塾外边喧闹,自然要引起他们窥探和涉足的欲望。就算塾内只留了巴掌大一块园地,也成了樟寿和一群孩子最活跃的场所。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寻蝉蜕,捉苍蝇喂蚂蚁,都是很有趣的。由于家教长时间的约束,他不可能变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撒野,像捉了蟑螂从锁孔里放进抽屉,咬坏别人的纸盔甲,或是用锥子钻破别人的茶壶,然后用黄蜡封好之类的恶作剧,都与他无缘。一次,有一位同学分赠印有花卉的漂亮的信笺,大家都喜滋滋地收下了,只有樟寿执意不收。后来才发现,这些信笺都是偷来的。他不干预别人,但更厌恶别人的干预。在听讲新书或偷看闲书的时候,就有同学硬拉着他一起玩纸盔甲。为什么要勉强别人做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他很不满,裁了一张红纸条,写上“君子自重”四个字,然后端端正正地贴到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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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孩子们便抱着蓝布包陆续到齐了。向“松鹿图”行过礼,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背书、读书、写字、对课,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没有波澜,没有节奏。而且,这样枯燥的日子都挤得满满的,除非赶上端午节、中秋节,再有就是先生扫墓的日子,不然,根本找不到可以挣脱课本的羁绊,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光。儿童毕竟脆嫩,都给沉重的功课压迫得疲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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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寿仿佛具有先天的适应性。他聪敏过人,喜欢思索,且又特别执拗要强。这种气质和性格的结合物,具有足够的抵抗力,使他不致像其他同学那样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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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对课,他就觉得有点像猜谜似的好玩。有一次,先生出了一个五字课题:“陷兽于阱中”,大家都对不上来,他忽然记起《尚书》里“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便有了“谜底”,随即对道:“放牛归野林”,受到先生的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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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高幼文趁先生走开的间隙,从桌上翻见了课题。这时,恰巧樟寿到后园去,他赶忙追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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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樟,知道课题了,你看怎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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